第16章 疑云

公元前1505年,阿赫特季,卡哈卡月,第二周

上埃及,权杖之都·瓦塞特

黎明时分,深邃蔚蓝的天空依旧镶嵌着几颗稀疏寥落的残星,乳白色的晨雾,交织笼罩着大街小巷。千丝万缕迷茫的青烟,缠绕着灰蒙蒙的山岗。夜莺清脆婉转的歌声赞美着清晨的静谧与安畅。

玛尔塔王宫的打更侍卫早已精疲力竭,他们再也忍不住浓郁的睡意,就依靠着高大笔挺的棕榈树,沉入了幸福的酣梦。

穆特内芙尔特巡视多时,终于发现有机可乘。她轻轻垫起脚尖儿,在狭长的石板宫巷上匆匆前行,时而苍生高耸入云的石柱之后,时而隐蔽在繁密茂盛的灌木丛中。

末了,她终究提心吊胆地挺进了托特书轩。厚重的木门缓缓敞开,穆特内芙尔特霎时被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所震撼,一颗躁动的心怦怦狂跳。

五光十色的巨大殿柱,撑起星罗棋布的天花板。那生龙活虎的壁画让石墙流光溢彩,数不尽的紫檀木箱中塞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纯金打造的黄金书桌在晨曦的渲染下更加光彩耀目,叹为观止。

穆特内芙尔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尚书房,托特书轩那恢宏庄严的气势与高雅奢靡的陈设令她望洋兴叹。然而大殿中一排排雪松书柜里多如繁星的淡黄色纸莎草卷轴才最为吸引侧妃的目光。

这些成堆的诗文古籍,承载了埃及帝国历代祭司学者的无穷智慧,记录着铁血法老们南征北战、安邦强民的光辉历程。

穆特内芙尔特兴奋地提过侍女手中的油灯,借着忽暗忽明的昏黄火焰,侧妃的双眼正急切的寻找那本预言埃及未来国运的神奇秘书——《托特圣言》便是她期待已久的目标!

穆特纳芙尔特与侍女在托特书轩中翻箱倒柜,不顾飞扬的尘土已经刺痛了眼目。尽管二人尽心竭力,依旧在宽敞的尚书房中遍寻无果。

伊普耸了耸肩,垂头丧气道:“侧妃,我们还是回去吧!这么大个屋子,这么多的纸莎草卷,要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再说了,这本宝册本就只是个传说,根本不存在于人间的,托特神如何肯把自己的言行语录留传给世人呢?”

“不行,我已经冒着诛灭全族的风险,闯入了大内禁地,自然对我想要的东西志在必得!”穆特内芙尔特斩钉截铁道,“这部圣言可是不容小觑,它始终扼住埃及命运的咽喉!得神谕者,必得天下,我怎么能轻易放弃?”

话音未落,一股突如其来的邪风忽然吹灭了灯盏的火苗,摇晃的木头门窗吱呀作响。阴云翻滚,遮蔽天幕,四周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

偶闻殿外的灌木丛中,似有稀疏的步履声徘徊回响,侧妃和侍女顿时毛骨悚然,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

穆特内芙尔特壮着胆儿,惊呼道:“是什么人?”

只听一只纯黑的贝斯特喵喵欢叫着,甩着长长的尾巴,蹦蹦跳跳跃上窗沿。它冲破了洁白的窗纸,后腿用力一蹬,一个箭步便灵敏地蹿上了书柜。

正当二人措手不及,试图阻拦这不速之客的时候,一卷卷沉重的纸莎草卷轴纷纷而落,噼里啪啦地砸向了大理石地砖。

“真是倒霉,要让王宫的侍卫们发现她们半夜私闯尚书房,无论是谁一律格杀勿论。”伊普暗暗叫苦,她知道这下可是闯了大祸,连惊带吓地慌了神儿,立刻抽泣了起来。

“瞧你这点儿出息,哪儿对得起我这些年辛辛苦苦的栽培!要不是看在你忠心耿耿服侍我的份儿上,本妃早就打发你去塞特刑府做苦役了!”穆特内芙尔特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是依然包含威胁和强势的口吻,口出狂言道。

许久,她亲自扶下身,麻利儿地拾起纸莎草卷轴,往书柜里粗暴地塞着,并顺手将其中之一展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哪知这便是她梦寐以求的国运神书——《托特圣言》!

“难道众神真的显灵了?”她反复盘问自己,望着纸莎草,卷上“托特圣言”这四个赤红的大字,侧妃几乎喜极而泣。

伊普拭干了眼泪,凑近主人的身旁,对书中的内容,好奇地刨根问底儿起来。

穆特内芙尔特一边细细品读,一边对纸草卷轴上娟秀的文字,慷慨激昂的夸夸其谈。

当一段“新王朝,运势兴,疆域广,民物丰。雅赫化身,驱逐劲敌,解放苍生;阿蒙信徒,高瞻远瞩,四海为王;托特爱子,贤明英勇,开天辟地,统领番邦;一代女主,冰清玉洁,重整山河,再造荣光……”之密文映入眼帘,穆特内芙尔特瞠目结舌,双手颤抖,立时瘫软在地。

伊普洞察着侧妃的神情,心急如焚道:“侧妃,您是怎么了?”

“天呐!”穆特内芙尔特因悲伤过度,几乎欲哭无泪,“王次女果然是我和阿古的克星,她是索卜代特星掌宫,注定一生非凡!更过分的是,她不仅能权倾朝野,将来还能一统天下,凌驾于万众臣民之上!”

伊普听闻已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穆特内芙尔特忽然急中生智,她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小心翼翼地将这段文字裁剪下来,悄悄塞到了袖口里。

伊普在一旁满脸惊愕地盯着侧妃,惶恐不安道:“侧妃,您这是——《托特圣言》乃是王家绝密,连先知大人也不曾一见,而您不仅破戒偷阅,还随意损毁,这要让旁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啊!”

“放心,图特摩斯也不敢怎么样,有阿古在神庙中坐镇权力的巅峰为我撑腰,就算是阿蒙神对我也无可奈何!等会儿出去时,将纸莎草残片带走,深埋在花园里便是了!”穆特内尔特理直气壮地答道。

火红的旭日跃上山顶,染红了天边的彩云,迸发出万道金光。穆特内芙尔特依然在托特书轩内意犹未尽地翻读着王宫珍贵的档案,滔滔不绝。

伊普拉着侧妃的衣衫,警觉地提醒道:“侧妃,该到了回宫的时辰了!清晨至正午,王太子要在此读书习文,我们可不能碰上他,省得惹麻烦!”

“嗯,你说的对,那小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穆特内芙尔特频频点头。

于是她们二人草草收拾了现场,便慌慌张张地从托特书轩中撤退了。

不知不觉,遥远的东方燃起了火红的朝霞,灿烂辉煌。阿蒙摩斯正踏着洒满晨曦的鹅卵小径匆忙前行,穿梭在一片片油绿绿的棕榈林中,不禁心情沉重,感慨万千。

奢华气派的宫殿庭院逐渐隐没,映入眼帘的却是无尽的凄清与荒凉。残破的花岗岩神像被丛生的杂草无情吞噬,焦黑的砖石诉说着火灾的恐怖与岁月的沧桑。

曾经门庭若市、络绎不绝的穆特圣宫,如今只剩下这横七竖八的断裂石柱和颓废凌乱的瓦砾堆砌在地面,情形格外惨烈。游走其间,废墟中似乎还洋溢着昔日人们的欢歌笑语,铿锵昂扬。然而一场大火,转眼就是物毁人亡,沧海桑田!王太子想到这里,不觉触景生情,潸然泪下。他紧紧咬着双唇,对身边的侍从抑郁道:“从前我还在潜邸的时候,王太太待我是那样好。我们在民间虽然过着平淡无华的生活,但一家人相亲相爱,其乐融融,日子总是很幸福美满!可是五年前父王登基的当晚,那场离奇火灾,却让王太太含恨去了芦苇之地,我作为长孙未尽孝道,就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长辈意外离去,实在是——你说这宫廷的锦衣玉食,纸醉金迷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侍从听罢,顿觉浑身冒着冷气,却依旧耐心地开解着王太子:“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还请殿下节哀顺变吧!如果圣母王太后在天之灵能够亲眼见到您学业有成,贤良忠孝,也必定能死而无憾,含笑九泉了!”

“唉——只可惜这幕后的凶手至今依然逍遥法外!”阿蒙摩斯悔恨道。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疾步向前。

忽然在晨光中有一俏丽的身影阻挡了去路,阿蒙摩斯昂首细观,才认清了来人正是侧妃穆特内芙尔特。见到了宫中的长辈,他立即躬身下拜,请安问候道:“儿臣参见侧妃,愿您日日幸福安康!”

穆特内芙尔特将王太子的一席话听了个真真着着,此时是何等做贼心虚!她本想避开太子,还特意绕了远道,没成想偏偏是冤家路窄。侧妃神情极不自然,只是尴尬的赔笑着:“呦,是王太子殿下呀,这大清早儿的就去尚书房用功了?你这勤快奋进的好声誉果真是名不虚传呢!”

阿蒙摩斯缓缓直起身,不卑不亢道:“侧妃谬赞了!儿臣天资平庸,若再不勤学苦练,当这起早起的笨鸟儿,可就太对不起父王对儿臣深切的希望了!”

“不愧是王太子,你的小嘴儿也忒甜了!也难怪陛下是如此疼爱你!你那王弟要是有你一半儿懂事儿该多好!”穆特内芙尔特酸溜溜道,言语间充满了嫉恨。

阿蒙摩斯到底年纪太轻,哪里知道长辈之间的明争暗斗,在受到侧妃虚情假意的崇高赞誉后,心中竟然美滋滋的,红润的双颊上露出了一丝纯真甜美的微笑。他礼貌道:“谢侧妃夸赞,儿臣斗胆相问,不知您路过这里有何贵干?”

穆特内芙尔特面色稍霁,结结巴巴地答道:“嗨,我在宫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到处乱逛!昨儿个夜里仙逝的圣母王太后托梦给我,叫先知大人主持修缮一座豪华的祭庙,用来供奉在大火中罹难的英灵,告诫世人要心存善念,不可胡作非为!我今日特来此地向太后还原,令她安心。这不,我正想着向陛下请示呢,赶巧现在碰到了太子,就先说来与太子听听,不知太子意下如何呀?”

阿蒙摩斯深鞠一躬,喜出望外道:“侧妃的话,直说到儿臣的心坎儿里去了,那场惨烈的灾难夺去了宫中无数鲜活的生命,我们这些幸免于难的生者,既然无力改变事实,也只能给予亡灵们至高无上的哀荣,以表示我们深深的缅怀了!”

“太子殿下深明大义,见解甚为独到,我很是欣慰呢!”穆特内芙尔特假惺惺地笑了笑,“得了,我不能再耽误殿下的读书时间了,将来我大埃及的光明未来就指望着太子你了!我和你王后额敏与王妃额敏一样看好你!”

“多谢侧妃厚爱,儿臣先行告退!”阿蒙摩斯恭敬地行了礼,便转身朝托特书轩奔去,一刻也不敢迟疑。

待王太子渐渐走远,穆特内芙尔特哭丧着脸,暗自垂泪道:“伊普你看,大埃及向来以慈孝仁义为立国之本,这小子现在就知道忧国忧民,颇具帝王风范,日后一定能成大事!那本国运密书上又预言王次女亦是人中龙凤,将来他们结为连理,后果是不言而喻的!反过来看看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体弱多病不说,又是个游手好闲的料儿,入继大统,岂能轮到图特摩斯?这日子真是没盼头了!”

“侧妃,您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我们静待时机,一切都能水到渠成!”伊普抚着侧妃的胸口,好言相劝道。

“是啊,就凭他们这一群乌合之众,脑子全部拴在一块儿也不见得能与我一个人势均力敌,是本妃自己多虑了!”穆特内芙尔特重燃信心,发狠道,“雅赫摩斯还有那些后党的老顽固们,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穆特内芙尔特立下的豪言壮语在天地间盘旋回响,瞬间惊起了一群飞鸟。

黄昏,泰芙努特正在卧榻小睡,暮影沉沉之下,窗外初开的秋菊映着温暖的斜阳,一丛明艳。空中流动的芬芳直沁肺腑,暗香凌人。

忽有一双黄金凉鞋与大理石地砖稀疏的摩擦声回荡在耳畔,泰芙努特这才迷迷糊糊的清醒过来。“王妃殿下快瞧,是太子到了!”穆诺梅特兴冲冲地赶来,气喘吁吁道。

侍女身后跟随着一位英姿勃勃、气宇轩昂的少年,那男孩儿见到王妃并不敢太过亲近,而是依照着宫中的礼节跪拜叩首,毕恭毕敬道:“儿臣叩见王妃额敏,愿您健康长寿!”

泰芙努特早已按耐不住满心的喜悦,忙张开双臂,将儿子揽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哭喊起来,声泪俱下道:“我的儿啊,额敏终于见到你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两人一阵亲热过后,阿摩斯伸出小手,拂去母亲的眼泪,懂事儿地关怀道:“额敏,您近来可好?”

“都好都好,就是额敏很想念你!”泰芙努特和善地笑道,“最近你可有什么新鲜事儿乐意与额敏分享吗?”

“额敏,今儿个儿臣去尚书房的路上经过了穆特圣宫的遗址,顺道凭吊王太太,碰巧也在此地遇上了侧妃。庶母不仅对儿臣好一番夸赞,还感念王太太的仁慈贤德,张罗着要为她修筑祭奠神庙呢!”

泰芙努特闻言色变:穆特内芙尔特又在搞什么名堂,王宫中的人都知道她功于心计,可是万万没想到她怎么都算计到已故的太后头上去了?王妃默默思索着,一时间便征住了。

阿蒙摩斯对母亲骤然的变化,讶然一惊,连生道:“额敏,你怎么了?儿臣刚刚见到您就发觉您脸上写满了心事!快说是谁惹您不痛快了,儿臣现在就去求父王下旨惩罚!”

“别,别,额敏没事儿,没人欺负我!”泰芙努特马上掩饰了自己的不爽,尽量平心静气道,“孩子,我们都是出身平民,可现今又一跃成为王室家族的成员,在那些自幼安享荣华富贵的皇亲国戚眼里,我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在这尔虞我诈的王宫中,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圣母王太后虽然有恩于咱们母子,但以后穆特宫这样的是非之地还是不要去了,如果你思念王太太了,就在自个儿宫里烧柱香念叨念叨也就罢了,不敢大张旗鼓。”

“为什么呀?”阿蒙摩斯莫名其妙道。

泰芙努特刚想一五一十地把个中缘由讲与王太子听,但望着儿子天真无邪的容貌,她怎么忍心将世间最为阴暗无耻的一面,告诉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也只得含着泪,轻描淡写道:“孩子,我讲给你的话,自有我的道理,你照着去做就是了!再过些几年,额敏相信聪明的你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说罢,他又抱着儿子沉默了良久。

阿蒙摩斯见状,顺从地点点头:“儿臣从小便立志做个听话慈孝的好孩子,额敏的话儿臣定铭记于心!”

“我的儿啊,你是额敏这辈子最大的骄傲!谢众神,谢众神!”泰芙努特举手齐额,朝天一拜,喜形于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