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黄泉)

“和我走吧!”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余忘七猛地转头,对上了一张长着牛头的狰狞面孔。

那牛头人身的高大生物,正用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他,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

“去哪里?见判官吗?”余忘七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自然。”另一个声音从右侧传来。

这次是马面人,长长的脸上毫无表情,“快点,判官大人日理万机,不会等你太久。”

“我...还有机会回去吗?”他艰难地挤出这个问题。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独自走在前面:“判官大人等着呢。”

他们带着余忘七穿过层层浓雾。

渐渐地,雾气中浮现出一条石板路,两侧开满了血红色的花朵,无叶,花瓣细长如爪,在灰暗中妖艳得刺目。

“彼岸花...”余忘七喃喃道。

他读过关于阴间的传说,这是黄泉路上的引魂花。

路尽头出现了一座黑石砌成的大殿,檐角高翘,悬挂着青铜铃铛,无风自动,发出空洞的声响。

殿前牌匾上三个朱红大字:判官殿。

跨过高高的门槛,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青灯摇曳。

正中央的案桌后坐着一位身着绛红官袍的男子,头戴乌纱,面容肃穆,手持一支朱笔,正在翻阅一本厚重的册子。

“禀报崔判官,青山镇生魂带到。”牛头马面齐声禀报,将余忘七往前一推。

崔判官抬起头,余忘七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约莫四十岁上下,眉目端正,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仿佛能看透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余忘七,阳寿未尽,何以至此?”崔判官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话语。

余忘七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崔判官见状,轻轻一挥袖,案桌上凭空出现一盏茶。

“喝吧,活人魂魄初入阴间,多有不适。”

茶水入喉,余忘七顿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神智清明了许多。

“判官大人,我真的死了吗?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

崔判官翻开那本厚重的册子,手指在某页停住:“余忘七,年一十九岁,云州人士,本有二千九百七十六载阳寿,三日前途经青山镇,恰逢'不死民'献祭之日...”

“不死民?”余忘七困惑地重复这个词。

崔判官合上册子,目光变得深邃:“那青山镇,曾住着一群被遗忘的不死凡人。”

他站起身,绕过案桌走到余忘七面前。

随着他的走动,官袍下摆无风自动,露出里面绣着的冥府百鬼图。

“三百年前,青山镇因一场山崩与世隔绝,镇中居民发现,无论受多重的伤,他们都不会死去!起初以为是天赐福缘,后来才知是诅咒。”

崔判官抬手在空中一划,灰雾凝聚成一幅画面:青山环绕的小镇,镇民们惊恐地看着自己伤口愈合的场景。

“永生不是恩赐,而是折磨,他们看着一代代人出生、老去、死亡,而自己永远停留在壮年,有人尝试跳崖、服毒、自焚...全都无济于事。”

画面变换,一个镇民从悬崖跳下,却在落地后慢慢爬起,骨骼自动接合,血肉重新生长。

“直到他们发现了一种方法——向阴间献祭。”崔判官的声音低沉下来,“以全镇不死之民为祭品,换取真正的死亡。”

余忘七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路过无关之人...”

崔判官的目光变得锐利:“献祭一旦开始,每三百年就会重复一次,今年恰是第三个轮回之期,而你,在仪式进行时踏入了青山镇。”

“那碗汤...”

“是引魂汤,让你适应这里的环境。”崔判官点头,“活人饮下,魂魄离体,肉身却留在阳间,你本不该死,却因误入仪式而被卷入阴间。”

余忘七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柱子才能站稳:“那我...还能回去吗?”

崔判官沉默片刻,走回案桌后坐下:“供活人通行的路每年只有一次,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你来时是八月初三,要等近一年才能有机会返回阳间。”

“一年?”余忘七声音颤抖,“我要在阴间生活一年?”

“正是。”崔判官提笔在册子上记下什么,“在此期间,你需遵守阴间律法,活人滞留阴间的情况极为罕见,我会派鬼差为你安排住处。”

余忘七突然想起什么:“判官大人,我的身体...在阳间会怎样?”

崔判官抬眼看他:“无魂之躯,如同死亡,若无人发现,恐怕已经...”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余忘七攥紧了拳头。

崔判官告知了他以后生活的地方就走了。

……

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一切都是没有生的气息。

“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余忘七猛地转身,然后倒抽一口冷气后退三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人”,如果那还能被称为人的话——青灰色的皮肤紧贴着骨骼,眼窝深陷得几乎看不见眼球,嘴角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向上咧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那“人”腐烂的脖颈发出咯吱声,“欢迎来到地府第七城,我是你的邻居赵无咎,死了大概...唔...三百多年了吧。”

余忘七盯着赵无咎脖子上摇摇欲坠的脑袋,胃里一阵翻腾。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环顾四周——灰白色的建筑排列整齐,街道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除了色调单一外,看起来和阳间的普通房屋没什么两样。

“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余忘七小声说。

赵无咎发出一种介于咳嗽和笑声之间的声音:“每个新鬼都这么说,跟我来,带你去你的住处。”

余忘七跟着赵无咎穿过寂静的街道,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隔几栋房子,就能看到一两个“人”站在门前或窗前,一动不动,如同雕像。

他们的姿势各异,有的抬头望天,有的低头沉思,但共同点是都凝固在某个瞬间,连衣角都不曾飘动。

“他们...在干什么?”余忘七忍不住问。

“站着。”赵无咎头也不回,“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站着。”

“为什么?”

“工作。”赵无咎耸耸肩,这个动作让他左肩的骨头刺破了腐烂的皮肉,“你会明白的。”

余忘七的“住处”是一间四十平米左右的独栋小房子,家具简单但齐全。

“前七天是适应期。”赵无咎站在门口说,“之后会有人来给你安排工作,记住,晚上别出门。”

“为什么?”

赵无咎的笑容扩大了:“新鬼总是问题很多,你会知道的。”说完,他拖着一条断腿慢慢挪回了隔壁。

关上门,余忘七瘫坐在床上——如果那团灰色的雾气能被称为床的话。

他试着掐自己的手臂,手指直接穿了过去,只有轻微的阻力提醒着他这个动作的完成。

“真奇特。”他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余忘七探索了这个奇怪的空间。

柜子里有几套样式相同的灰色衣裤,冰箱里有几瓶看不出成分的液体,浴桶旁有一面照不出影像的镜子。

最让他不安的是窗外——那些静止的“人”依然站在原地,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了流动。

傍晚时分,赵无咎来敲门,邀请余忘七去“吃饭”。

所谓的餐厅是一栋宽敞的建筑,里面摆满了长桌,几十个形貌各异的鬼魂安静地排队领取食物——一团团漂浮在空中的灰色光球。

“集中注意力。”赵无咎示范道,“想象它在你的手中。”

余忘七照做,惊讶地发现那光球真的飘向了他。

接触到手掌的瞬间,一股暖流涌入体内,饥饿感立刻消失了。

“这是什么?”余忘七好奇地观察着手中的光球。

“阴气精华。”赵无咎把自己那颗塞进嘴里,下巴脱臼般垂下来,“维持形态用的。”

餐厅里的鬼魂们吃完后,大部分都站在原地不动了。

余忘七注意到,只有少数几个像赵无咎这样还能自由活动的“人”,会正常交谈、走动。

“为什么他们都不动?”回住处的路上,余忘七再次问道。

赵无咎停下脚步,腐烂的眼球转向他:“你知道地府是什么吗?”

“死人待的地方?”

“不全是。”赵无咎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这是一个未完成的世界,余忘七,你知道吗?我们站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大部分鬼魂只是...等待。”

“等待什么?”

“消逝,或者别的什么。”赵无咎指了指那些静止的鬼魂,“他们正在变成地府的一部分,就像砖块砌进墙里,只有开拓者能保持清醒。”

“开拓者?”

但赵无咎不再回答,只是摆摆手回了自己屋子。

那一晚,余忘七躺在“床”上,盯着灰色的天花板。

没有困意,没有疲惫,死亡剥夺了这些生理需求,只留下无尽的时间。

他想起赵无咎的话,想起那些静止的鬼魂,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如果站着是他们“变成地府一部分”的方式,那么站着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清晨,余忘七决定做个实验。

他站在窗前,模仿那些鬼魂的姿势——双脚微微分开,双手垂在身侧,目光直视前方。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忘七开始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没有思考,没有想象,没有任何干扰,只有纯粹的“存在”。

他注意到自己的思维逐渐慢下来,就像一台进入休眠模式的电脑。

两小时后,变化突然发生。

余忘七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扭曲、溶解,灰色的墙壁像被水洗掉的颜料般褪去。

黑暗笼罩了他,不是普通的黑暗,而是一种浓稠的、有质量的虚无。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身体不见了——他只剩下意识,漂浮在这片虚空之中。

然后他“看”到了光。

无数细小的光点在远处闪烁,如同星辰。

随着注意力集中,余忘七发现那些不是星星,而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鬼魂们,包括那些在静止不动的邻居们。

他们排列成复杂的阵列,每个人手中都延伸出一条光带,交织成网,向虚空中推进。

最前方,几个明显更清晰的身影引导着这张光网前进。

每当光网触及虚无的边界,那片区域就会轻微震颤,然后稳定下来,变成一种半透明的灰色物质——就像地府建筑的材料。

“第一次开拓?”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余忘七“耳边”响起。

余忘七的意识转向声源,认出了赵无咎的轮廓——在这里,他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了,只是一个由光组成的人形。

“这是哪里?”余忘七问,惊讶地发现自己不需要嘴巴就能“说话”。

“地府的边缘。”赵无咎的光影向他靠近,“我们正在扩展这个世界。”

“那些静止的鬼魂...”

“他们也在工作,只是方式不同。”赵无咎示意余忘七看向那些暗淡的光点,“他们的意识成为基石,稳定新开拓的区域,只有保持清醒的开拓者才能主动引导这个过程。”

余忘七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光网不断向前推进,每一次延伸都伴随着微弱的波动,就像在平静的水面投入石子。

新开拓的区域逐渐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街道、建筑、甚至树木的雏形。

“地府...是你们建造的?”

“是我们。”赵无咎纠正道,“每个鬼魂都在贡献自己的力量,有些主动,有些被动,这就是为什么新鬼需要适应期——太弱的意识会被虚空吞噬。”

余忘七突然明白了那些“静止”鬼魂的真相——他们不是放弃了存在,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参与着这个宏大工程。

他们的意识凝固成基础,支撑着开拓者们前进。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这些?”

“说了你也无法理解。”赵无咎的光影闪烁着,“有些事必须亲身体验,现在,试着集中注意力,想象你的手向前延伸。”

余忘七照做了。

令他惊讶的是,一道微弱的光线真的从他的意识中延伸出来,加入了那张巨大的网。

接触到集体网络的瞬间,海量的信息涌入他的意识——无数鬼魂的记忆、情感、执念交织成复杂的洪流。

“稳住!”赵无咎的声音穿透混乱,“只关注你自己的存在!”

余忘七拼命抓住“我是余忘七”这个念头,就像暴风雨中抓住救生索。

渐渐地,信息洪流退去,他的光带稳定下来,成为网络的一部分。

“不错,”赵无咎评价道,“很少有新鬼第一次就能成功连接。”

“这感觉...太奇怪了。”齐阳观察着自己的光带,它正随着集体网络的脉动微微颤动,“我们到底在建造什么?”

“一个世界。”赵无咎简单地说,“一个属于亡者的世界,没人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但开拓是存在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余忘七感到一阵拉扯感。

虚空开始褪去,灰色的墙壁重新出现在视野中。

他发现自己依然站在窗前,姿势丝毫未变,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现在他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光点,那是之前从未注意到的阴气流动。

“欢迎加入开拓者行列。”真正的赵无咎站在门口,腐烂的脸上露出一个可怕的微笑,“看来你有天赋。”

余忘七活动了下身体,感觉比之前更...实在了。

他看向窗外,那些静止的邻居们突然不再可怕——他们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贡献着。

“每天两小时,”赵无咎说,“这是规定。超过时间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迷失在虚空中,永远成为未成形的物质。”赵无咎转身离开前最后说道,“明天见,开拓者。”

余忘七站在窗前,看着灰色的地府天空。

死亡不是终点,他想,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参与建造世界的机会。

他隐约感觉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地府,隐藏着比他想象中更深的秘密。

而那些静止的鬼魂,或许并非自愿成为“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