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不知几时,气障外已乌乌压压齐聚了许多人。
透过那冰火气浪我隐隐看见外面伫立着成百上千的黑衣人,他们正齐齐聚拢在那个为首的戴面具的黑影身,俯首向那人行礼作揖,举手投足间尽显恭敬顺服。那为首的黑衣人点了点头,垂首见又对他们叮嘱些什么。
那些黑衣人得令般一哄而散将我们重重围住,在气浪外形成了一个圈。
看他口型,凭着我三脚猫的唇语功夫,我分明从那众人口里可以断出,众人管那黑影唤作,魔尊。
魔尊?
我心里打鼓……果不其然,原来这个人,正是新任魔尊!
那他就是,企哀?
浑噩中,心中浮现出这个名字的一刻,后背一凉冷战如蛇般从头蔓延到足底,我不由得向后急退了几步。早就听闻魔界尊主企哀阴险狡黠,能有不战而兵的好手段,如今今日亲身体会方知他这番作为果然名不虚传——能把我师徒二人困于此地竟毫无对策当真是厉害。
我心下嘀咕着,忽的转念又为自己更加汗颜,镜汐啊镜汐,你怎的可灭了自己士气……
我揉搓着自己脸庞,稍作清醒过后向那人观望过去,那方人群中,立于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手拿通天锤的黑衣人。那人的装束也是颇为稀奇,不似旁人,他像是只带了半边面具。火光朦胧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凭感觉和看他架势,外加上之前听说的传闻,我不由猜想那人应就是传说中那为祸乌倭国和企哀寸步不离的的魔界军师,狼破。我早先在仲伯的书上见过他的画像,他的样貌虽然记不清楚,但是那一双通天轮锤,我是断然不会忘记。他带着一顶斗篷,黑布将他整个头部包裹的严严实实,像个有点滑稽的包子。他静静站着,长长的紫发披在黑色斗篷上,一身乌黑色的锦袍随风扬起,腰间系一根金色腰带,腿上一双黑色靴子,装束中却给人一种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的感觉——断然不像是个魔界妖人。
“师父,他们不就是……”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寒剑跃跃欲试,和师父说话言语间却猛然发现身旁的师父已双目低垂,气力全无竟瘫软倒在地上……他的脸上尽是疲态,脸色较之先前更显虚弱至极。
“师父,徒儿说了,徒儿不要您的功力,徒儿不要你的功力,不如您施个法术,将这法力收回去吧!师父!”我拉着师父的衣角不禁泪如雨下,“您就算是杀了徒儿,徒儿都愿意,但是徒儿不想亲眼看着您这般这般啊……”我一时失了神,竟又哭又笑。
我一定要把功力还给师父,要死也是我先死!我心中笃定。
“别傻,镜汐。”师父似乎听到了我的哭喊声,微微睁开眼角。
他衰弱颓唐的样子我不曾见过几次,没想到见到一次便是这般让人肝肠寸断。也是看见了他我才知,原来我宁愿自己流血,却也丝毫见不得他受到伤害——哪怕半分。
他面目慈祥,极掩苦楚抿着嘴对我轻声道“这双生劫,本应如此,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看来为师,可能要先你而去了。”
我心一颤,从未见过我心目中神一般存在的师父如今这般惨淡的我立时悲愤交加,失了理智般,起身步履踉跄的冲到气浪边对着外面大吼。
“你这魔界妖人加害我师父!有没有胆量把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取下来看看!你是长得怎么不能见人的样子!是不是禽兽不如怕吓到旁人啊!”我骂的痛快,积压胸膛许久的愤懑喷薄而出倒是酣畅……却谁知这一大骂不当紧,即时牵引了真气,瞬间身上又开始燥热起来,立时痛的满地打滚。
再看师父,他在我身边安坐竟纹丝不动……他莫不是,已然入定?
我心里一紧,速速奔回师父身边,叫喊了几声他全然没应。我心里立时更慌,莫不是,他已是听不到我的话了?
我身上难受,心里更是万蚁噬心。
当下困境进退两难,难道我们当真的要死在这里?
我的心头不止一次浮现出这个问题,手脚亦开始渐渐麻木。我吃力的膝行至师父身边,伸手探他的灵识聊瞠,只觉师父仙力若有似无,他这是已然昏厥过去了。
“师父……师父,您醒醒,您醒醒啊……”滚烫的泪水打落在师父手上,身上……他却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我知道,倘若这样继续下去,师父必死无疑。
“这双生劫怎么这么厉害啊,师父,都是我不好,镜汐把你的功力全都吸走了,我对不起您,我……”我呜咽着,情急之下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那黑衣人所说的话梦魇一般字字句句萦绕在我耳旁:一个力竭而亡,一个满溢而死。
这,这,这难道当真应了他的言语?
我不甘心!
师父倒下了,接下来,想来是该轮到我了。
漫天冰封成阵,火花惹尘,隔水相望天涯远,凌云峰顶淡月明晰。我不再抓狂,忽然异常冷静的侧身望着师父,烈火灼灼,冰棱纷纷,这混乱之中我靠近师父,心里却十分平静。
今生能和师父一同赴死,仿佛死都不是那么可怕。
我伸出手,颤抖的轻轻拂过师父的脸颊,像他抚过我的一样,为他擦拭掉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和几丝血污。
不,这双生劫既然是二人共度,那倘若一人死了,是不是这劫就失效了。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可不是吗?想来青鸢他们三人都没有中劫,就是因为三人同入,人数不对。而如今我若死了,岂非人力而非应劫,那不是,也算是破了这劫数,师父就有救了?”我心想此处心中一阵欢雀,仿佛寻了个出口急不可待!不管有用没用我都要试上一试!
我对着师父匆匆做了个揖,回身从师父腰间拔出诛仙剑。
既然双生劫要二人共度,为何我不可逆天而动?
我若自刎死了,一切不就结束了?
我明了后,一时竟坦然起来,挥剑之际只想再看了看一旁已然睡去一般的师父,心里虽然充斥着万般不舍和眷恋,可……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师父,镜汐来救你了……”
我念咒意欲以身殉剑,殊不知谁知那剑凌空而起,过了半晌,忽的嗖一声却重回剑鞘——此时的它,根本不供我使唤。
“这宝剑跟随师父几万年,旁人是都无法驱使的了了。”我心里懊恼,“没想到想找死此刻都这般不顺,这般时刻还有这样的差池……想来这诛仙也算极尽忠贞。”
“你若忠贞,就助我成功救了我师父吧。”我对着剑虔诚躬身拜了拜。
默念祈祷片刻,我再次小心只手将那剑鞘轻轻扒开,只露出三分剑锋在外。
我轻轻挪动着身体靠在师父身侧,脖颈却不觉缓缓凑向那利刃处。
“师父,等着徒儿。”
我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一心求一死,此时倒是一种万般期盼的念头。
九天之上轰隆一声巨响响彻天际,顺着气浪边缘缝隙,眼前那屏障骤然消失。诛仙剑距离脖颈只差半分,我却生生僵住了。
时间静止,光阴凝结,什么烈火冰刀也荡然无存,蓝色紫色的妖光亦消失不见,一切恍若凝固般竟戛然而止。
我举首间,间外面阳光和煦,清风徐来,芳菲气暖随东风,次第青红骤然开,水绿山青,秋水长天,竟是一派和煦祥和的景象!
一团氤氲中,我见那戴面具的黑衣魔尊手中擎着一个宝鼎一样的物件正向着这个方向踏风而来,一眨眼,便赫然伫立在我面前。
“你们走吧。”面具后渗出了一句冷语,恰似百草枯槁,万物死绝。
“什么?”我一惊。“难道是我自己听错了?”我郁闷。
“魔尊,万万不可放他们离去啊,这无异于放虎归山!”他身边那个紫发斗篷在旁极力劝阻,身后的妖人也纷纷跪拜在地。
一时,人声如浪,此起彼伏。
黑衣人力排众议,全然不顾,万众瞩目之下只轻声道了一声,“让他们走。”
他的语气笃定中正,如长天皓日,此言一出,众人不再出声。
我也这才确定他说的,是真。
恹恹伤神际风袅随烟,所过萧瑟处目断流云。我轻轻的搀扶起师父,避过那众妖人凌厉的目光,众目睽睽下只随着风声缓缓徒步。
只路过那黑衣人之际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两个空洞深不见底,徒留无尽的凄冷。
他就这样放了我们?
此时西方云霞正落的日薄西山,如痴如醉。
想来不过在这炼妖壶中短短数日,却仿佛经过了百十余年,眼前这样习以为常的景色此刻确恍若隔世般珍贵。
我痴痴盯着那慢慢落下的夕阳,仿佛看着久别重逢的旧人一般亲切……落日辗转像是渴睡人的眼,真美。
“许久不曾见过如此动人的景色啊……”我自言自语,俯首间看着怀里昏厥不醒的师父,熟睡的仿佛初生的婴孩。
“师父,这若是在凌云峰,该有多好。快快回去,您还要给徒儿授宫花呢……”我本一笑,却留了几滴清泪落在他的脸。只他鼻尖微微一颤,熟稔的淡淡桃花香的鼻息扑面而来。
“可,这样的日子可以有多长呢?”我苦笑。
这时,我的耳边却舒尔回响起与那黑影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留下的那话:
“炼妖壶虽出,双生劫犹在,你们已然时日无多,且去且去吧……”他的声音拉的幽远修长,像是风筝的断线般牵引着我每一条神经,每一字都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和令人彻头彻尾的绝望,将我带入一去不返的洪荒此生决绝。
云敛长空,风落残红,海枯石烂……我循着夕阳走了很远,恨不得要带着师父走遍八荒尽头……
适才脱离了炼妖壶,我带着师父在云头之上足足行了三日之后他才再次苏醒。醒来之时,我看着自己身上与日俱增的仙力,自觉约莫自己也定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一口仙气提着劲儿……在我死之前我,我定要为了师父搏上一搏……八荒太远,还是选择回了凌云峰,说不定还能寻出法子护了师父周全。
任水月横生,灼日升落……良久,师父睁开了眼睛,墨蓝黝黑的眸子像是冰冻尘封的精元,他一苏醒,头一件事情便神色旖旎的急着叮嘱我说,此番我师徒二人中劫而他法力流失之事,切勿不可对旁人言,哪怕是回到凌云峰上面对青鸢和云泰师兄,都要堂而皇之的告诉他们,我们已然安然度了双生劫,破了那炼妖壶的法术,安然归来了。
师父神色憔悴,脸庞裹挟着深沉的疲惫,一双如钩的眼神似有深意的望着我,不容置疑的神情让我不得不向他妥协。如此一来,不可为旁人道,那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试着救他了……
我心下虽凉,可我却明白他此举的目的——他,一届战神,天界威望所系,怎能倒下?
师父身处险境,依旧挂怀苍生太平……
“可,师父,不告诉他们。您的伤?您的伤势这般严重,这……这,这该如何是好。”我心里知道这其中的严重程度,更是深知这师父的伤一日不愈,我们身上这双生劫一日不破,终是于整个九重天和敛天阁而言,都是一件大事,还是开了口。
“你这丫头。”师父惨白的嘴角挤出了一个苦笑,“你不也身负重伤,怎的师父就不能隐瞒自己的伤势?这双生劫,你我师徒二人也算有缘,怕是都要送命到这双生劫下了……可是,镜汐,你听为师的,切忌将此事告诉他人。你也看见了,此时魔族骤起跃跃欲试,而为师现在已然是九重天上的司战之神,此消息若不胫而走,灭了我天族众将士的士气不说,还会引得八荒陷入一片恐慌,乱了我神族天威,于我天族势力那可是大大不利。”师父语重心长神情肃穆的教诲着我,我冉冉而起的气势逐步熄灭了来……有感于师父所思所想,我笃定的点了点头,还是遂了他的意吧。
师父身负重伤之际,仍然挂碍的,却是这四海八荒的太平。我怎能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