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与君重逢之时

北海道长裕小吃街第二个街角处,有一家装饰古旧的花店,它只卖木棉、迎春和玫瑰三种花,几十年来一直如此。每逢夏季,在温度彭生年轻男女的荷尔蒙的时候,在人们只需穿必要衣物的时候,很多人会走进这家花店,来寻求花中能够注入进爱情的浪漫。

某天清晨,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走进花店,四下环顾着。他在鼻尖挥挥手,摆脱掉古旧家具的尘土味道,又凑到白色玫瑰花前面,品着独特的花香。

“白色的玫瑰花,和歌子没准会喜欢,”他轻声自语道,随即从玻璃瓶中抽出一支,轻轻摇下它茎上的水分,“然后,在哪里付钱呢?”

年轻人再次环顾,却不见半个人影,只看到花店后门处似乎通向一个房间。老板应该住在这里吧,不知道会不会吵到他休息呢。他想着,看了看表,还是敲响了这扇门。不久,随着慢悠悠的木椅咯吱声,后门被打开,走出来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穿着日本最传统的和服,头发整齐地用簪子梳在脑后。根据她脸庞层叠的皱纹与棕色的斑点来推断,老人至少有70岁了。

“你有什么事,年轻人?”老人开口问道,声音细微而嘶哑。

“啊,不好意思,老人家,我想买这束花,还不晓得它的价格?”年轻人微微躬身,礼貌说道。

“原来是客人吗......小伙子,在长裕买花,直接看门口的价格,把硬币投到柜台的瓶子里就好。咳咳......”老人说得很慢,却格外详细,最后还咳嗽了几声,身体是真的上了岁数。

“啊啊,原来是这样,实在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年轻人向老人深鞠一躬,转身要向柜台走去。

“小伙子,你等等......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本地人吧......甚至你的日语咬字太重,你是外国人,对吗?”老人缓缓问道。

“您的眼力真好,我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现在在这边上大学。”年轻人说道。

“中国人,好,好......这支花送归你吧,别客气......”

“这怎么好意思,老人家......”

“拿着吧,就当答应帮我一个忙。要是你见到了一个叫‘姜离’的人,也是我这般岁数,记得让他来藤原的花店看看......”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离开,老人也返回了屋子。

几十年来,每次有中国人到访花店,老人都会让他们帮忙找这个人。当地的人们早就了解了这个状况,也会在长裕一带帮忙打听这个“姜离”的下落。老人说她也不知道他具体的样子了,只记得一个名字。在这样一个小城市,信息缺失下,找一个外国人谈何容易,如大海捞针般难觅踪影。人们只能承诺在老人临终前,尽可能为她寻得片屡线索。

第二天上午,老人起床,要去不远的海畔公园散散步。她披上掉色的长衫,换一双平底鞋,向海边缓缓踱去。

街道又换了新的装潢,不少店铺装上了智能的荧屏,闪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嘈杂的街道上都是年轻的男女,充满着活力和爱意。她踱步在街道的边缘,看着这一片和平的景象,不由得也露出微笑,但似乎有什么不能摆脱的心事,让她难得的笑容也一闪而逝。

慢慢地,慢慢地,太阳从东边摇晃到西边,老人也走过喧嚣,到达了寂静的海边。她坐在那个熟悉的长椅上,看着面前不断拍打的海浪,看着夕阳散漫的光点沉落。伴着若有若无的海风,她又想起年轻时的故事,更准确地说,是想起上一次怀念青春的时候。想念便是这样,像乘坐倒流的时光列车,一站又一站地慢慢到达终点,而每次的终点站台,只会越来越旧,这是一种毁灭的必然。而她别无办法,只得任凭海浪冲刷中,回忆的细节如沙般悄然溜走。

那时不是这片海,那片海里没有发光的渡轮,只有傍晚夕阳的倒影和慢慢到来的点点繁星。那里的长椅是青铜铸就的,很硌很硬,体积也很小,只够两个人贴着坐,但那时她的身边确实是有人的,她知道他的名字,也参与了他的人生。

那一年,滨海高校新生报到,刚刚成年的藤原花衫来到校门前。从有到中国留学的念头开始,她无数次质疑过,和家人大吵过,最终还是乘坐渡船来到彼岸。在这样远的地方度过四年,便能摆脱曾经的生活了吧,她想着。

一群男孩成群结队地走入校门,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其中某个男孩身上。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皮肤也是不同寻常的白,微笑时露出的双齿也是。她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自己,也没有多想,向着女生宿舍走去。长长的道路上,夏季的柳絮纷飞,粘在花衫的发梢。

第二天上地质课,令花衫惊讶的是,那白色的男孩也在同一个专业,就坐在她后面不远。一个月过去了,她知道了这男孩叫姜离,他总成绩平平,在地质课时却游刃有余,经常被老师提问发言。每次他站起来回答问题,花衫都会不自觉转头去看他,端详他的眼睛和鼻尖,那时甚至听不到他说了什么,注意力全在他的样子上。

藤原花衫再一次走过柳絮纷飞的长路,仍旧是一个人慢慢地散步。异国留学的日子难免有些孤寂,她也了解到不少男生背后说起她,什么“日本人怎么会到我们这小学校来”“她像不像某某AV女明星”等等,但她不在乎。室友们都很好,老师们也尽可能给她帮助,生活只是换了不少习俗,都还过得去。碰到难迈过的坎,她便会想起姜离的微笑,心中的烦恼也消失大半。

三个月后的外出考察,花衫和同学们来到北方某处油田。这里的视野很开阔,放眼望去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零星分布的油井钻机像摇晃的秋千。放下行李后,花衫想到傍晚的草原上走走,她便独自出发,散步在橙红色的夕阳下。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用的日语,她很久没听到的音节了。她转头看去,竟是白色的男孩向她跑来。

“嘿,你好,藤原小姐。”男孩微微躬身,是有些拙劣的日本礼仪,看来是刚学会不久。

“每次地质课,我发现你在看我,虽然这样讲有些冒犯,但你是喜欢我的对吗?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藤原花衫看着眼前的男孩,夕阳余晖映在他的双眼中,轻风吹散他的刘海。她没有想到这白色的男孩就在她眼前,这样近,伸出双手就能触及。她没有说话,给了男孩一个拥抱。男孩也轻轻抱住她,两人依靠着站在下沉的硕大夕阳之前,仿佛可以永远这样静止下去。

回忆开始模糊,那之后美好的时光如掠影般逝去。只记得他像一个巨人,永远顶在苦难的前面。自行车后座,白色衬衫,一尘不染的微笑,都是好难磨灭的印记。

大三那年,升学或找工作最繁忙的时节,两人都在忙碌中焦头烂额。花衫想去英国读研究生,而姜离想早些工作,不再依赖有些穷苦的家里。在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后,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第二天,在大吵一架后,藤原花衫登上去往英国的飞机,姜离也删除了所有同她的联系方式。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她不由得这样想。

时间会随着人的长大越转越快,能记住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当花衫站在英国高校校门前的时候,她想着能够摆脱曾经的生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但她错了,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始终忘不掉姜离,她不知道为什么。

同样枯燥的生活,同样长长的街道,只是柳絮换成了枯叶,人们口中的语言从方块变成字母。季节在不断死去又轮回,而自己在一天天老去。

两年之后,仍旧没有姜离的消息。其实自己一直都有他的电话号码,但她从未有勇气拨出去。她知道曾经他们的矛盾不过是九牛一毛,但两人都不会让步半分。在英国,生活的状态完全变了,故人也该从心里舍弃了。有很多人在追求她,她也想着要不随便找个男的算了。

某个寂静的晚上,她终于拨出了那个电话,但回应她的却是空号提醒。她在窗台看星星看了很久,有些慌张和无措。

如一个不需要咒语的魔法,如那天流星飞过心愿应验,不久后的一天,就在一个很平凡的午后,就在一个很普通的地方,藤原花衫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她一眼就认出来了,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皮肤,甚至发型都没有改变,只是他的眼神多了些沧桑。

“客服说有人打了那个号码,我知道是你。虽然机票花了几个月的工资,但还是想来看看你。”

花衫慢慢走向他,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那些想谴责他的话语,想给自己找理由坚强的话语全都作废了,只要能永远留住他就好,她想着。

几天的游玩之后,姜离要回国了。在机场站台上,他挥手同她告别。

“等毕业了,我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

“我也等着你回来。”

约定总是这样,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分外美好。

毕业前夕,藤原的家里传来噩耗,她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

她赶忙回到日本,参加父亲的葬礼。虽然从小的军事化教育让她对父亲没什么感情,但面对父亲的灵柩,她还是泣不成声。在母亲的请求下,她不能再去中国定居,而是要留在日本料理家族后事,和自己不熟的弟弟一起继承父亲不大不小的公司。

“等你把一切安顿好,我们再谈我们的以后吧。我会一直等你,更何况我们还年轻。”电话里的姜离这样说着。花衫仿佛看到了他的微笑。

商业之中迷雾重重,随着公司经济的复苏,藤原家族逐渐复兴并超越了曾经的状况。可问题是,藤原花衫逐渐在这个地方无法脱身了。如果选择和姜离在一起,意味着放弃这里的一切,放弃打拼了近十年的产业,放弃家族的未来。而此时,商业联姻也是花衫面对的重要难题,频繁的拒绝意味着经济合作的告罄,而巧妙的周旋能换取长久的进步。

在面对各个龙头企业的年轻继承人时,花衫总会想起姜离的样子。对面这些人上人都有着优秀的家教和贵族的气度,但依旧不能取缔她心中的姜离。可是,他们两个的生活已经越来越远了。

一年后,藤原花衫二十五岁的时候,日本载入史册的商业战争打响了。她的联系方式被封锁,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胁,更没办法出国避难。为了姜离不成为战争的棋子,这一次换她删除了姜离所有联系方式,并将姜离的样子永远记在了心中。

就这样,十年很快过去了,战争在透明的硝烟中结束,藤原家的产业终究因为难以联姻而没落。花衫用最后的资金,在北海道开了一家花店。她忘不了姜离的样子,进的花也是姜离最喜欢的那三种:木棉、迎春和玫瑰。

十年的失联,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北海道的泥土路面铺上了规整的沥青和水泥,长裕街的土坯楼房早变成了摩天大厦和华丽的商场,送信的马车也被钢铁的洪流替代。花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五岁,鬓间已经有丝缕白发,眼角也冒出三两皱纹。她不再年轻了,姜离也是。

“或许他早已经结婚了,或许有了几个小孩也说不定......”花衫这样想着,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我也该放弃他了,找个男人,过我新的一生。”

藤原花衫站在自己的花店前面,她想着能够摆脱曾经的生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当地的人们十分热情,也有许多与她岁数相仿的没结婚的男人来到她的花店,希望能够了解她。她也不拒绝,但心里总是有着莫名的期盼,最终还是婉拒了对方。

那时,她花店后门的房间还有着窗户和栅栏。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便会站在窗户后面,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年轻的情侣热情相拥,中年的夫妻也牵着手享受缓慢的爱意,偶尔有失落的少女独自品尝花香,或是懵懂的少年计划一段爱情的开始。花衫在橱窗后面看着,眼眶不自觉湿润了,嘴角却浮现释然的微笑。

就这样,时光一点点过去。记不清是哪一年,夏天最后的一天,某个身影出现在清晨的花店。他戴着一顶棕色的圆顶帽,披着同样棕色的风衣,停在一株白色的玫瑰前。藤原花衫从橱窗后面望去,看到了他白色的皮肤,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嘿,你是......”她推开门想要靠近他,但他却转身离去,没有丝毫停留。

花衫向他追逐而去,向他的背影赶去。清晨的风柔和万分,摩天大楼的广告屏刚刚亮起,进货的卡车和搬运的工人正在忙碌。她追着,追着,慢慢开始小步快跑,而那身影却渐行渐远,在街道的尽头开始模糊。她转过远处的街角,跑过绿灯的十字路口,跑过十年的旧时光,一直到海边的公园。可那身影在海浪的拍打中消失,只留下沙滩上,一朵白色的纯洁无暇的玫瑰。

她拾起这朵花,看到茎上的丝带上写着一行字:

I never forgot

But we're no longer young

Any more

她忘记了那天是如何回去,甚至不知道那个身影是不是姜离,但那时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在等他,或许会永远等下去。

如今,七十岁的藤原花衫坐在海边的长椅上,看着每天都会发生的日落。那束玫瑰早已枯萎,但缎带她还随身携着。她准备在夕阳完全落下之后回去,这样能回去得不算太晚。

这时,她感觉身后有人在拍她的肩膀。是错觉吗,还是风在吹?年纪大了,感官都在消退。她回头看去,发现竟是一个同她一般老的男人。四十五年过去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他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但皮肤早就变黄褶皱了,牙齿也都掉光了。他的脸庞满是皱纹,却露出了一尘不染的微笑。他手中拿着那支本该枯萎的白玫瑰,任由风将它的花瓣吹散飘远去。

“嘿,亲爱的......四十五年了,但我知道你会来的......”藤原花衫颤巍巍地站起来,握住了他的双手。

姜离有些浑浊的双眼望向花衫,仿佛重新领略了她的人生。

“走......走......去我的花店看看吧,都是你喜欢的花,”花衫拉着姜离的手,慢慢依偎着向长裕街走去,“可是你来得太晚了......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

夕阳在下落,两个老人慢慢走在街道的中央,仿佛一幅缓慢移动的图画。

她多么希望自己走在时光的道路上,她走着,走着,慢慢变得年轻,回到在日本掌管企业的时候,回到在英国上学的时候,回到和他初次相遇的时候。那时他们有很多选择,可以去很多地方,用勇气便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为什么,最后也没能在一起......

“你怎么样,结婚了吗?已经是做爷爷的年纪啊......”藤原花衫看向姜离,问道。

姜离摇了摇头,随后对她微笑着。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念旧的人。”她也有些释怀地笑了。

姜离突然拉住她,领着她向海边走去。

“要再看看海吗?也是,去花店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晚。”花衫任由他带领着,重新回到了沙滩。

细沙在花衫脚踝流淌,夕阳完全沉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天星光。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草原的夕阳沉落后,也是这样的星光,璀璨而明亮。

他们走着,任由海水倒灌进鞋子,任由黑暗翻卷着侵袭。她拉着他的手,永远也不想放开。

前方有明亮的光,把满地的贝壳都照得亮晶晶的,小小的螃蟹举着钳子回到海中。灯塔的下面,驳船正缓慢地驶向远方;繁星的中间,飞艇在跟着晚风摇晃。

就这样一直牵着他的手,就这样,走到海底深处,走到深空之中,走到时间的起始,宇宙的尽头。前方的光芒在召唤着,而周遭已经一片虚无。

我的爱人,你可曾拥吻这醉人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