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说变就变。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瞬乌云密布。
暴雨如瀑，山中湿漉漉雾茫茫的，雨雾遮挡下，视线不清，山上路滑，叫人不敢冒雨行走穿梭。
一处山洞中，一女子身着齐整的衣裙，身上多出沾染泥土，看起来摔倒过的样子，此刻正倚靠墙壁，似是没等到雨停却等睡着了，又或是因受伤在困倦中昏迷过去。
天空昏沉沉的，分辨不清时辰，偶有几道闪电和惊雷炸响，大雨刷刷刷落下打到树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声音，更叫人害怕了。
那女子却在雷声后醒了。
女子刚醒，一时间懵住了，看着自己的狼狈和这窄小的山洞，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时，外边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抓住一旁的雨伞。
待看清来人，眼睛霎时布满水汽，是他！
她记起来了，这是几年前跟叔叔和朋友常来采药的地方，隐岫山的一个普通山洞。那时是第二次让他见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他跟她没说过几次话，那种情形她也就没开口。
她能自己下山，就算下不了，他也不会束手旁观。
此刻，她只小声喊了句“顾大哥”。
放下握紧的雨伞，又默默坐着，看着有几分孤寂悲凉的味道。
顾景煜皱了下眉，瞧着她的样子，靠着另一边墙壁坐下。
一时间，无人的山林与有人的山洞同样安静。
慕清璃在想事情，上辈子糊里糊涂的一生。前世，她在龙舟赛那天去找朋友玩，朋友不在家出去了，便一人在离她家不远的河边散步，却不小心失足落水，溺水挣扎之际被他所救，再是这一次下山时崴脚被他搀扶送回家，这也没什么，两次都没什么人看见。
到她十八岁那年九月，祖母病重，娘希望她尽快嫁出去，毕竟她是养女。
她以为陈亭茂喜欢她，问他能不能娶她，他推脱说不行，尚未高中，父母不同意他娶妻，会影响他学习，并且让她去问顾景煜，顾景煜人好，很可能答应，他们可以假成亲，三年后陈亭茂高中进士，她一和离就会娶她。
她当时的心情五味杂陈，如果不喜欢她，如果不能娶她，为何要来招惹，那么多个月十五的夜市都来找她一起玩一起逛，陪着她逛的丫鬟都以为他们最后会成亲，到头来，不过把她当成解闷的玩意罢了。
慕清璃不相信他的借口，却又真的找了顾景煜。
“咕咕咕”，慕清璃的肚子发出饥饿的信号，打断了她的思绪，慕清璃把头垂到膝盖，有点丢人，有损形象。
对面的顾景煜则是闭着眼，好像没听到一样，不曾睁眼看向她。
因为这辈子还是想嫁给他、赖上他，抱歉了，其实嫁给他是个不错的选择，婚后的日子还是可以的。
为了缓解尴尬，慕清璃主动开口，“顾大哥上山是有什么事吗？我看你除了这身蓑衣什么也没带。
“无事，我原以为上次进山设下了陷阱，怕有人掉进去了，所以来看看，检查一番，才发现我记错了。”顾景煜看着她的眼睛，语调平缓，漫不经心说着，乌龙一场，没出意外，显得有几分轻松。
慕清璃发现，他很喜欢看着她的眼睛，巧了，她也喜欢。“哦，我的眼睛好看吗？”慕清璃猛然凑近到他面前，他的面容也清晰地映在她的眸中。
顾景煜并未偏头避开，只稍稍往后仰，声音坦然及肯定：“很好看。”
慕清璃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恢复原来的坐姿，笑了几声，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顾大哥也好看，哪都好看。”
顾景煜似乎被她逗笑了，这一顿真诚中带着几分生硬的夸赞。
她今天真的很不一样。
慕清璃表示：她决定赖上他了，总该主动一点点。
一阵风吹进来，慕清璃忍不住抖了一下。
于是站起来，快步走到顾景煜身边坐下，“辛苦顾大哥挡一挡风。”
“嗯。”顾景煜轻轻一声回应。
只不过换个位置，其实不必问。
顾景煜身形高大，跟她有一定差距，身上热量足，慕清璃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可脚上的鞋袜湿了，还是有点难受。
记起上辈子崴脚是因为她让他陪着走小路，不想让人看见，免得别人误会，可真傻。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路上没什么人了，而且那个人根本不在意她。
等下走原先走惯的那条，再小心些，应该不会伤到了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也慢慢变小，两人就这样靠近坐在山洞中，有他陪着，她觉得这无聊的时间也没有那么难熬，还有几分岁月静好。
“雨停了，可以走了。”顾景煜清冷温润的声音响起。
“好，可算是停了。”这地方呆久了还是不舒服。
慕清璃麻利起身，拿起伞，先一步走出山洞。顾景煜落后一两步。
其实，雨后的空气还是很少清新的，雨水洗刷过后很干净，闻起来清新。一旁的杂草被吹得东歪西倒，路上有被吹落的干朽树枝，时而夹杂着几声蛙鸣。
慕清璃回头看向身后的人，“顾大哥，我们一起走吧，如果我不小心摔倒，你还能扶住我。”
听罢，顾景煜往前两步，跟她并肩同行。
慕清璃则是认真看着脚下的路，一步步走得小心谨慎，避开地上的野草，两刻钟后，终于安全下山，这回没有摔倒，没有崴脚，真好！
一场大雨，城外的路泥泞不堪，也不好走，所幸，山脚离城里不远。
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慕清璃也只想着快些回家换下鞋子，好好洗澡。
慕清璃到了回家的巷子，同顾景煜挥手道别：“我到了，顾大哥再见，你也快些回去洗漱吧。”
“好，告辞。”
慕清璃从后门回到院子，院子门开着，两个丫鬟在门口张望，一见到她，春杏赶忙上前：“小姐终于回来了，您先洗漱，我这就去拿晚膳。”
慕清璃笑着：“小桃和春杏真贴心。”
来到净室，慕清璃换下外衣，用一旁的水瓢冲洗手和双脚才迈进浴桶中。
这时，慕清璃一低头，看见脖子上有一枚玉坠，喃喃道：“怎么会在这。”
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思绪又飘回从前。
那是她与顾景煜成亲的第二年夏天，她突然发起高烧，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严重，那十天里，一直发热、咳嗽，体温降了升，升了又降，反反复复，实在吓人。去了六七家医馆看病，一顿兵荒马乱，才终于痊愈。
当时她的额头、手脚、说话呼出的气都是烫的。顾景煜的母亲白天陪着她，到了晚间则是顾景煜随时观察她的状况或是她自己觉得又发热了喊他帮忙煎药、打水、用沾了冷水的帕子敷在额头上。
那时候，她真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时而发冷时而发热，头晕睡一觉都能出一身汗。
甚至连走路都没力气，由他扶着或抱着去医馆，晚上医馆关门还找到人家大夫家里去，隔壁的方叔看了没好就带她去找其他大夫看。
她洗澡时还是有力气的，但只能中午洗，衣服洗不了，是顾景煜帮忙的。
待她病好后，发觉脖子上多了个玉坠，问他，“这是送我的？”
他缓缓开口，好似当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去找寺院的大师开光的，就戴着吧，放在里衣也看不见。”
之后一直佩戴在身上，虽然她不认为是玉的功劳，但到底是为了她。
“没想到我竟然能重生，你也出现了。”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注定纠缠，但这辈子会不一样，我们都会好好的。
若是可以，她还想报仇，她没见过其他人，不至于结仇，当时那些蒙面杀手主要是冲她来的，前几日只见过陈亭茂。
顾景煜中进士后，留着京中任职，她信守当初成亲前的承诺，与他和离。他却让她留下，说是帮忙，三年相处，总是有了些感情，而且他和他的家人对她都不错。
理由有些奇葩，说是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一朝高中，抛弃发妻的负心之人，很蹩脚。她当时和顾景煜说了可以不用去官府登记二人成婚之事，也可以不用带她来京城，若是他以后的妻子问起，直说就是，毕竟是她有求于人。她在京中留点时间越长，不是更多人知道他成亲了吗？
陈亭茂约她见面，问她是否合离，她没回答，他就自顾自说娶高门贵女是不得已，家中长辈定下的，想让她做外室，这样他们还能在一起吗。
真是可笑，她还没自甘下贱到这种程度，骂了句“陈亭茂恶心”，他听见了，而且脸色极差，她也直接走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回顾她这一生，还是有几分荒唐与奇特。
大概两岁时被收养，三个月后母亲有孕，生下妹妹，之后再次有孕，生下弟弟，一下子儿女双全。
大概是怕她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她八岁时从母亲口中得知，她不是亲生的，不要事事跟妹妹比。
认为这时告诉她，不算早也不算晚，慕清璃上学了认字了懂道理了，拖太久才说，也是害了她。
母亲和她说要懂得感恩，若非她的收养，怎能有如今安逸的日子，说不定在哪里受苦，大字不识，饭都吃不饱。
也跟她说，就算是收养的，就算比不过亲生的弟弟妹妹，该有的还是会有，想要的可以跟她说，也可以吩咐下人去做，若是她们不听就来告状，母亲会处置。慕清璃提的合理范围内的都会满足，该教的都会教，要乖一点，听话一点，做一个好姐姐。
确实不错，慕家是开书院的，琴棋书画她都学了，虽然不是每一样都精通。
从那之后，安排照顾慕清璃的丫鬟教了她盘发，让她一个人可以梳些简单的发型，还有铺床，扫地，洗衣服，做一些简单的食物。
虽然妹妹不用学，但这些简单的事情有人教了她就学着做，万一哪天用上了呢，她当时还觉得自己是个好学的好孩子。
十二岁过后，除了早上跟家人一起用膳，其余都在自己的小院吃，从厨房拿好饭菜，有丫鬟陪着，其实也不孤单。
除了有几次吃鱼卡住喉咙，就跟娘亲说，以后都不想吃鱼了。
衣服首饰她也不缺，会和清瑶妹妹一起选，更珍贵的娘亲会私下给妹妹，她是知道的，因为清瑶会直接戴出来。
她会有羡慕嫉妒，觉得若是没有自己，慕清瑶会得到更好的，自己有的也好看了，慢慢让自己不要跟妹妹比，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那年夏天，她一个人在书院赏荷花，遇到陈亭茂，他会夸她人好看，衣服好看，会给她看他写的东西，背书时让她帮忙纠错，送些小礼物。那年她十二，他十七。
后来母亲找她说话，告诉要注意分寸，不要轻信他人的话，不要丢她的脸。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说，但她听了，做是另一回事，她于是避开人去赏花，反正再也没遇到了。
再后来便是跟朋友方芷和方叔去山上采药、去玩。
后来母亲又说，跟朋友玩，不要带上妹妹，不能做危险的事情。那时她想，她才不会带妹妹去，那是她的朋友。
慕清瑶：我一点都不想去做采药的事情！你们都多虑了！
十六岁那年，她落水被顾景煜救上来。对她来说，钱很重要，心意也是，于是她拿了十两当做感谢，他收下了。
听婶子说，当时没什么人，顾景煜也用外衫帮他们挡住，送到就近的婶子家里，呛了些水，没什么大碍。
母亲说她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鼓励她去争取，但不会提供帮助，婚后有事也别找她。母亲总是那么直白。
她不记得有没有伤心了，而是记住了说的内容，但并未主动跟其他男子接触。
十月十五的夜市，陈亭茂遇到了她，他们一起逛。她跟他接触也不多，也就几次夜市一起玩，可夜市灯会那么多少男少女，年轻夫妇成双成对，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
没想到只是她自作多情，当时以为是自己错了，现在想来是他的态度很耐人寻味，没有承诺，但会找她玩，那天却承诺说三年后和离娶她，她已经不相信了。让她找顾景煜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恰好他人好，恰好她也认识顾景煜罢了。
可自己把顾景煜约出来后，还是说了那番无礼的要求：娶她，只做表面夫妻，三年后和离，然后陈亭茂会娶，她多加了一个条件，给他五十两，当做补偿，有点少，觉得一般人会讲价，不想一开始说太高。
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想法，想让他娶又不想让他娶，想知道那么冒昧的要求他会不会答应，想试探他。
结果是，顾景煜拒绝了，大概不愿留这种隐患在身边。
可他没有直接走，而是对她说了一番话。
“慕姑娘觉得我是傻子，我为何会答应如此离谱的要求?用我的婚事来成全你们?若我失控，我不愿多一个仇人，你会怎么做，杀了我还是自杀？若他另娶她人，我们和离，你能去哪？可有其他退路？”
她不知道，但应该有的吧。她的字她的画都还可以，应该可以挣钱，她还熟读医书，识草药，跟婶子和方芷关系不错，可以让她们收留她，她去帮忙。
她还有一些钱，二百两左右，娘亲还会给些嫁妆。
“若真发生意外，结果我一人承担，绝不怨恨你，我会做好我身份该做的，不会伤害你的家人。”本来就只有我自己，没什么能失去的了。
“为什么找我？你对我了解多少？是其他人不会答应这么离谱的要求才找我的？婚姻大事，女子更应慎重。”
其他人她也不认识啊，娘亲鼓励她自己争取，但她之前没找过别人。而且是陈亭茂让找顾景煜，大概她的潜意识也想把过错甩给别人，才会顺着他说的做。
“你最好还是在家好好想想，不知慕姑娘是否知道，陈亭茂纳了两个妾。”还真以为他是情种?说罢，他就走了，留她一个人。
还能怎么想，就是赌一把，当时那种情况，她起码跟顾景煜认识。有时她也觉得自己是疯子，做事太疯狂。难道她说喜欢顾景煜，他就会娶她吗？
她三天后再约顾景煜，还是希望他答应，所有后果她一力承担。她当时还作势跪下，顾景煜及时扶住。
对她来说跪不跪的没那么严重，就当摔一跤，而且不会跪很久，再不答应就讲钱了。
扶住那一刻，他就答应了。
婚后，他们私下里保持距离，顾景煜未曾失控逾矩。
成亲三年多，跟她在家里差不多。顾景煜的家人都是不会为难她，除了他的弟弟会在只有两个人都时候会莫名其妙说几句难听的，她也不在意，不敢当着一群人说的胆小鬼。
之后便是去京中，几个月后，顾景煜喝多了几杯才敢说喜欢她，她第二天问，他承认了。
然后去城外去玩，遭遇劫杀。痛苦血腥，不愿再回想。
头发也洗好了，慕清璃穿好衣裳出去。
一打开门，丫鬟小桃坐在门口等小凳子上。
“小姐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