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已经找不到进山的道路。在我的记忆中,只要到了李沟,上山就会变得容易了,因为李沟的沟口就是上山的开始。但是李沟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如同荒芜的村庄变得憔悴,李沟也荒芜无比。记忆中的小溪和石板路早已没有了踪影。李沟的刘姓人家早已搬离山林多年,甚至连断壁残垣都没有找到。茂密的草丛已经覆盖了记忆的石堰,小路被羊胡子草侵占了地方。我看到满眼腐烂的树叶堆积成无边的灵魂。
我几乎把头埋进了树丛,低头寻找内心的道路,希望在它们的起伏中发现与记忆吻合的旧日足迹。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一切都变了。在过去的时光里,小溪潺潺,流过青石板。竹林青青,在微风中摇曳。核桃树高大,结满了枝头。而我曾经幻想着捡起脚下的石头,抛到树枝上去,渴望能够砸掉一枚青涩的核桃。这时,李家的狗便会叫得格外疯狂。虽然它被绳子拴着,并不具备攻击的危险,但它的叫声唤出了屋子里的女主人。女主人圆圆的脸庞,穿着黑色的衣服,蓬松着未曾打理过的头发,从屋内走出来,探望外面发生的事情。
那些渴望最终在内心偃旗息鼓,只能怏怏地怀着不甘离开李沟。如今李沟的两棵大核桃树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些高大的栎树,从没有被修剪和整理过,苍虬的枝头带着浓郁的黑暗耸立在山谷。我沿着一条新挖的道路攀上了两块早已荒芜的山地,而这条崭新的小路却终止于一座新坟前。此后,依然是巍巍莽莽的群山和茂密的丛林,再也看不到能够行走的道路。
我在丛林里披荆斩棘,手心和脚踝已经被陈年的栎树枝刺破,隐隐地流出了鲜血。每前进一步,几乎就要滑倒和后退。这座山已经很久没有人光顾了,没有任何人类来过的踪迹,没有任何可以发现的符号或者标记。我完全被栎树林的阴影覆盖,眼前几乎看不到外面的阳光,内心藏满了巨大的恐慌。
已经是半个下午了,我还没有找到进山的道路。这样的场景,与我童年时快速上山的情景完全不同。那时,我的脚步是轻盈的,路旁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在我的视野之中。而今,我又一次对故乡的山水进行重新认识和审视,企图找到可以接近它的捷径,重新唤醒对这块土地的热爱。幸运的是我迅速找到了山脊,这片高地视野足够开阔,可以让我打量周边的地形,重新找到上山的路途。透过山岭的开阔地带,我看到金黄色的阳光,正安静地播洒在每一片树叶之上,它们究竟在沉思什么?
我要到达的地方叫做西寨,是北山最高的地方。有一块白色的巨石映照在阳光下,据说是西寨的城门。童年时,我曾经听奶奶说,有一个放羊老头,有一天捡到了一把奇怪的金斧子,走到西寨巨石城门前,猛劈了一斧头,城门打开。老头走进去,发现了一盘金光闪闪的石磨。他用力推金石磨,只听轰隆一声响,石门关闭,眼前仍旧是一面巨大的石墙。我坚信这个传说是真的,企图在石门下发现可以开启宝藏的痕迹。但是除了草丛、石头和腐朽的木头,却是再也发现不了任何进入城门的途径。
如今,西寨下面的丛林已经砍伐了一大部分,露出了很多白色的山体,白色城门与周边更多的白色石头相互映照,更加显露出无边的贫瘠。我和大哥及自己的妻儿在险峻的道路上攀缘,树林之中早已没有了方向可以辨别。到处都是荆棘,到处都是塌陷的树枝散落一地,到处都是高低不平的坑洼,难以在某一个地方站立或者歇息。我的双脚已经崴得生疼,鞋子的外壳已经沾满了泥土。孩子却被横扫而来的栎树枝条打到了脸孔,疼得落下了眼泪。
我们攀爬到了巨石的脚下,看到了山林高处的牧羊者。羊群像是不惧悬崖峭壁的勇者,攀爬到高高的石头上面,探头啃啮那些青嫩的树叶。它们笨重的身体站立在陡峭的山石之上,前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而脖子里的铃铛却依然摇得悠然。那个牧羊者是我童年经常见到的邻村农民,只是他的容颜已经苍老,白色胡须几乎和领头的公羊相媲美。我们问他总共养殖了多少头羊,他谦逊地回答道,没有几只。话语间,我才发现,草木之间,羊头攒动,几乎达到了二十只之多。
我看到羊群自由地啃食着臭娘叶。这种树叶,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野菜。母亲或者父亲从山上采来这些树叶,摊在了院子里或者门前山坡的石头上,等晒到半干,就可以放进稀饭中熬成菜粥。菜粥带着淡淡的香味,带着嫩嫩的滑感,从我的喉管中滑进了身体,将我苦涩的童年养育。如今,这些生长旺盛的臭娘叶,成了羊群的美食。它们经历了雨水的浇灌,经历了荒野的抚育,蔓延过山谷的后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告别牧羊者,我们爬到了西寨的山门之上。这块巨石,曾经是我童年来北山歇息的场所。当时的寨石,深藏在茂密的林海之中,透过岩石之顶,远远地观望雾霭中的山村,让我的内心不再感到孤单。我们走到西寨与白栎洼的交界处,我看到了一处不愿意看到的景象。白栎洼数百公里的白栎树林,如今被挖成了一大片空地,大的树木早已被砍伐殆尽,只剩下恣意生长的檬子笼(一种带刺的植物)。
我渴望在这片砍伐过的树林之中找到道路,但尝试了几次后,最终不得不无功而返。荒草和藤条十分密集,缠绕在倒伏的小树之上,让你无法穿越自然的囚笼。我们不得不向着西寨的密林攀爬。走过了山坡的羊肠小道,已经来到了脊岭之上。听见了林后无边的风声,开始像雨阵一样响彻山谷。
阳光已经不见了温度,只剩下浅色的金黄,在山坡的林梢无声地漂浮。我向着寨顶前进,脚下是厚厚的腐烂的树叶,还有被林中野物啃食的树根,处处可见被刨出的土坑。树叶都在疯狂地揺响命运的旋律。我听见了自己内心的河流,它的浪涛几乎和树叶的歌唱同拍。这种温和的摇篮曲含着母爱般的柔情,让我忘记了攀爬的苦痛和劳累,让我的呼吸变得顺畅而自由。
阳光很快地暗了下去,树林里面浮出了黄昏的苍茫。在这仓促的探望中,我不能长久地坐立山头,与它长久地谈心,久久地打量它岁月沧桑的面庞,我只能选择快步下山。下山的道路几乎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路踉跄,一路躲避着迎面而来的树木,躲避着突然飞来的蚊虫。我听到自己的脚步,被树叶的声响跟踪着,追逐着。我的内心再一次恐慌无比,墨迹一样的黑暗,让我的视野更加狭窄,只剩下眼前的一片山地,黄昏在用一种光色的暗示,送我走出故乡的山野。
走下谷底,阳光再一次照亮山梁,金色的梦幻在身后的天空浮起。眼前的山谷,树木,道路,交杂着十几年分别的情感,苍老与陌生的相逢,脐带相连的深情,一并汇合成群鸟唱鸣的黄昏,深深地铭刻在回乡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