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见我?”
巨龙的吐息裹挟着硫磺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成熟,仿佛一股轻柔的纱被风吹起,拂过人坚硬的脸庞。
巴伦敲了敲盲杖苦笑:“抱歉,德拉贡女士,我在8岁那年就发烧烧坏了眼睛。为了保护我那可怜可悲的自尊心,我一直把我自己当作正常人一样生活。”
“虽然我很想说我应当看见你,可事实上我看不见,只闻得见风中传来鸢尾花的香味,那提醒我您一定是位优雅又贞淑的女士。”
巨龙的脑袋挤满了前厅,长而坚硬、棱角分明的脸使得巨瞳是如此的冷酷。
和优雅贤淑不沾边,当然,女士也一样不沾边。
巴伦现在无比期盼身后有人经过,期待他们看到这幢硕大无朋,布满细密鳞片的庞然大物,然后就去报警。
话说英国的报警电话是多少来着?119还是911,总不能是996吧。
红龙的巨瞳像是聚光灯在巴伦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他那深黑色的眼睛,没有一丝神光,如同一滩死水。
“跟我来吧,康斯坦丁先生,让我听听谢菲尔德银行又有什么新的政策吧。”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巨龙的身躯骤然缩小成一个红发的,穿白裙的姑娘。
漂亮,高昂,穿一对红色的猫跟鞋,有一双仿佛藏着金子的红瞳。
面对电影般梦幻的情节,巴伦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还是保持着先前直视巨瞳的站姿,甚至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遵命,德拉贡女士。”
……
“别叫什么女士,卡门·雷·德拉贡,我的名字。”
红发女孩引着巴伦坐在高椅上,自己在白色大理石的餐桌对面落座,餐桌靠着窗,窗外是雾蒙蒙的街,桌上一束咀嚼着骨头的大丽花隔开了他们。
大丽花朝巴伦展示自己花蕊中尖锐的牙,花香夹杂一种诡异的血腥。
巴伦视而不见把公文箱放上桌,刚好挡住大丽花冲他张开的血盆大口,打开公文箱,从中拿出爱丽丝小姐为他准备好的催款信。
“卡门小姐,这次我来此拜访您是带来银行的催款信,他们让我来提醒您该归还去年于本银行贷款的本金与利息一共12241.5英镑……”
“催款信?”
接过信件的卡门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容我提醒,卡门小姐。”
“1982年签订的《菲利普区不动产抵押协议》中,第七附加条款明确规定……”
巴伦尽量表现出一个职业催款人的专业素养,即便是冒着惹怒巨龙的危险,但也好过被看穿自己的伪装。
“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康斯坦丁先生。我并没有赖债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讲。”
卡门拿着催款信来回翻看几遍后放进了长裙的衣兜。
不适合在这里讲,那在哪里讲?
而且这里的位置正对门关,到时候真发生什么意外也便于自己逃跑。
巴伦心里升起一种警觉:“卡门小姐,我倒是觉得这里很合适,大丽花的花香有助于我们的交流。”
卡门没有多言,只是敲了敲桌子,大丽花用头帮巴伦合上了塞满各种单券的公文箱,卡门起身把拐杖塞进他的手里,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
“总之跟我来吧,康斯坦丁先生。”
她靠在楼梯的雕花栏杆上冲巴伦伸出了纤细的手,“需要我扶着你吗?”
大丽花目光炯炯看着自己……虽然这朵花没有眼睛,可巴伦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如果拒绝就会被咀嚼。
明白没有其他退路的巴伦示意自己有手杖。
……
手杖极有节奏的敲击在阁楼山形纹的橡木地板上,像一段阴沉的管弦乐。
楼上有四个房间,左右各两个,巴伦跟着卡门小姐进了左手边第一个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床边一盏灯,靠灯的地方是白色的百叶窗,窗台摆放了先前在外面看见的鸢尾花,透过窗格可以看见街对面那棵高大的橡木。
卡门在床边坐下,拍拍自己身侧说康斯坦丁先生请坐。
巴伦婉言谢绝,说站着有益身心健康。
他的位置靠近房门口,有任何风吹草动方便逃跑。
怦地一声,房门自动合上了,还伴随着细密的金属声,巴伦猜测这是上了锁。
可女人分明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床榻,而且还在……脱衣服?
巴伦心里一惊。
此时此刻,女人居然一把解开了裙后的束带,长裙与红发如水滑落,白如羊脂的肌肤一瞬暴露在空气中。
很有料。
巴伦眨也不眨地看女孩晶莹剔透的锁骨,光滑细腻的小臂,看猫跟鞋被她蹬在了地上,露出长而纤的足背,绸纺的里裙与白亮的丝袜堆在地上,身无寸缕。
他却还是面无改色,反倒很有专业水准,尽心尽职地继续吹嘘自己通过原身笔记才堪堪了解的,有关谢菲尔德工业银行最新的贷款政策。
“有关接下来您的债务偿还……”
“不必担心债务,康斯坦丁先生,因为……”
在巴伦翻江倒海的心绪中,女人起身,那不着片缕的身体贴了过来,隔着衣料还能感受到那份柔软。
她的睫毛卷翘而浓密,像一截小扇,瞳光冰面,让人看不见她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下面将汹涌起来的波涛。
她在巴伦耳边吐气,语气温柔得就像风吹过麦田:
“我将用身体来偿还债务。”
“我想卡门小姐你一定误会了什么……其实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评估一下您的个人信用,具体的还款之后银行会有人来与你对接……我想时候不早了,既然信件已经送达,那么我得去赶下一班班车了。”
巴伦谨慎地避开女人,用拄拐的右手去找门的把手。
手碰到了把手,巴伦心里一喜,但随即“把手”牵起了他的手。
卡门不知何时从背后逼近了他,拉着他的手转身,指尖划过巴伦的西装纽扣。
目光冷冽,话语也冷冽:“看着我的眼睛。”
什么时候……
巴伦打了个寒战,女孩说这句话时候紧紧凝视他的眼睛,就像野兽盯着猎物,那双赤如鲜血的瞳子简直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一切在这火焰般的红瞳下无处遁形,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孤寂已久的小船突然被灯塔投去了一束光,于是一切都无所遁形。
女孩抓过巴伦的手放在自己贲突皎洁的胸口,话语像是雷霆:“你其实知道我是龙吧?”
“什么?龙?卡门小姐,你可真会开玩笑。”
他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表情习惯性带着那种盲人独有的拘谨与戒备。
“不用装了,康斯坦丁先生,你既然能带着骑士律法书来找我,不就是想让登阶失败的我履行当初定下的约定么。”卡门淡淡道。
骑士律法?登阶失败?约定?
巴伦一时没理解这古怪的名词,可直觉让他立刻想到先前递给卡门的信——果然,卡门也拿出了那封信。
“你招摇过市的举动不可谓愚蠢,‘异端审判局’已经注意到了这里,德拉贡家从来没有背叛诺言的习惯。我不清楚为什么你能准确在登阶失败的这一天找到我,现在也不会去设想这些。
总之,在异端审判局到来之前,我将会用你带来的这份职业律法书与你签订血契,完成龙骑士职业的契约。”
卡门将信封扯开,里面的信件舒展开居然是褐黄色的羊皮纸,其余的碎屑都被女孩手中腾起的火苗烧为灰烬。这一幕让巴伦想到了魔法这个概念。
“我的等阶要比你高出太多,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让你这个连‘灵觉’都没有的旧裔当做约定的受益者,不过在这里我得提醒你一句,巴伦·康斯坦丁。”
她直接庄重的称呼巴伦的全名,“红龙是命运抛弃之龙,与我契约的你也将成为命运抛弃者。”
“所以我可以拒绝契约?”
虽然还是不理解那些名词的含义,但巴伦还是差不多跟上了卡门的思路。
“这是提醒,不是选择。”
她一口咬住了巴伦的食指。
巴伦感觉指尖一痛,旋即看见血液滴在她玫红色的嘴唇,流在光洁的下巴,仿佛一缕划过天空的残霞,让她本就圣洁的美感中多了一丝罂粟般的妖艳。
巴伦想抽出手指,却浑然发觉浑身酸软无力,一种电击般的酥麻感顺着指尖开始在全身上下游走。
原来是女孩轻轻舔舐了他指尖的伤口,旋即咬破自己的嘴唇,唇瓣上的鲜血与巴伦手指上的鲜血混在一起,交汇融合,像是旋涡中飘着两瓣玫瑰。
随之而来的是女孩天使般的歌喉,她在轻轻哼唱一首歌,曲调古老,歌词隽永,明明不是英文或者中文,巴伦却听出了歌词的含义。
大意是说一个叫梦境之主的存在创造了类似天堂的地方,人们爱戴他,所以神们杀死了他,让他与闭上眼的人类永远相伴。
很古怪的歌,更古怪的是巴伦居然理解了这首歌。
“说我愿意。”
卡门的指尖抵在了巴伦的胸口,在见识了女孩的巨龙形态后,他毫不怀疑这指尖可以瞬间洞穿他的心脏。
我愿意个蛋。
“我……愿意。”
巴伦咽了口唾沫,这契约怎么诡异的有种婚礼的仪式感,不过这样看自己倒像是被逼婚的一方。
“我也愿意……那么契约达成,从此刻开始你将成为我唯一的骑士,以德拉贡家族的名义以及秩序律法宣誓,我将赐予你龙鳞与利爪,让你拥有抵挡一切的伟力,赐予你龙心与战意,使你得到当断则断的魄力……”
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火焰从她眼中流淌,有那么一刹的古老和悲伤,如同莱茵河底被阳光照耀千年的黄金。
巴伦心里忽然有种错觉,觉得女人如果是一条龙,那一定也是条孤独的龙。
“你的命运会笼罩于我,我的过去将恩赐于你,如果谁来背叛,那就去往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手按在巴伦心口的位置,巴伦抓住了那只手,即便心里被那丝绸般的滑腻一惊,却还是沉声说:“卡门小姐……”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因为卡门隔着那卷羊皮纸吻上了他,咬破他的嘴唇,让血融化在画纸中。
我的初吻没了。
这是巴伦的第一想法。
不亏。
这是第二想法。
好疼。
这是第三个想法,并且逐渐占据了整个脑海。
大脑里传来强烈的眩晕感,如同煤炭在深渊的地底燃烧,恍然间他似乎看见火光将他的神经锻造得宛如透明,瞳孔在某个瞬间变成熔岩般的赤金色,好像一团火在上面被点燃,可接着一阵风吹来火焰又熄灭了。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女人的声音在耳边远去,就像一阵纱被风吹走。
阁楼外传来哒哒哒地上楼声,接着房门被咚咚咚地剧烈敲击着,急促迅捷,好似一张行军擂响的鼓。
巴伦看见百叶窗外不知何时停了许多辆红绿闪烁的警车,警察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街道外的邻居们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居然能听见百米外私语的内容,大概是说警官们接到报警,说有个凶徒擅闯民宅,杀死屋主一家三口,目前就藏身在自己所在的这栋别墅里。
杀人?一家三口?凶徒?
巴伦觉得他们在开玩笑,这栋别墅里住着巨龙,哪里还有凶徒敢来造次?
除非那凶徒也是条龙,要么就是神话里的屠龙者龙骑士之类的……可这又不是拍奇幻电影,哪里来的屠龙者和……龙骑士。
巴伦心里一动,突然想起卡门刚才的颂唱。
骑士律法……
“卡门小姐……”
巴伦低下头,却发现卡门的身影消失不见,原先被自己握在掌中柔软滑腻的手臂不知何时变为一把水果尖刀,刀上浥满鲜血。
怀着不祥的预感,他看向了床榻。
心里突然一噔。
三具血迹斑斑的尸体。
和墙上不知何时悬挂的全家福很像,分别是爷爷、奶奶、还有一位美丽纯洁的少女——是被凝固的血液与杂乱的衣物盖着身体的卡门。
不同的是,这里的她由红发变为了沾满鲜血的银发。
在巴伦惊异于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嘭地一声响,房门终于被手持撞门锤的防暴警察砸倒。
但是先冲进来的不是防暴警察,却是一个穿高定西装戴金丝眼镜的银发丽人。
她比巴伦先被警察按倒,只来得及抬起头,用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巴伦。
埃莉诺女士在地上用仇恨地目光看着他,愤怒地大喊:“康斯坦丁!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在警察们要将他扑倒前,巴伦拿出了爱丽丝交给他有关这次任务的纸条。
上面的字迹缓缓扭曲融化,“德拉贡”三个字变成了“墨格温”。
埃莉诺·墨格温——这栋别墅的真正主人。
尖刀落在地上,巴伦被四面八方扑来的警察压在身下,在人群缝隙最后合上的那个瞬间,他仰起头,看见窗台的那束鸢尾花枯萎了。
……
【巴伦·康斯坦丁(原身)工作日记:
1985年1月04日/伦敦/天气阴
在沃林顿生活那么多年后我终于来到了伦敦,虽然是转车去伯明翰报到,但好歹是看见了大本钟。
哈,真的和在报纸里看见的那样,像支挺立的骑枪。
我曾在作文课写过与它有关的诗歌,还做成了小册子在同学间传看。
让我想想那篇文章怎么开头:
哦,伟大的大本钟,你在争分夺秒地拯救英国……
好吧,老实说,克里斯汀不是很喜欢我写的这首诗。】
……
警车里,巴伦隔着被铁栏围着的车窗看见了前身日记里写的大本钟,高耸入云,像支挺立的骑枪。
他到伦敦了。
准确来说……
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们撑着伞从警察手里押过戴着镣铐的黑发青年。
巴伦看向铁艺门上的牌匾。
他到了一所名为【伦敦市十三监狱】的监狱。
有些惊讶。
英国现在对嫌疑犯的处理已经跳过审讯环节,直接进入分配宿舍的流程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