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在动荡里降临。
仁帝自昏迷中醒来,听着那些纷乱的消息。
他披衣靠坐榻上,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许久后,那双眼睛里最先浮现的竟是一丝迷惑与荒谬。
死了?
都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全死了?就在这短短一日一夜间?
凌轲没有动兵吗?皇后都敢开武库了,凌轲为何不曾动兵?那些逐渐要只知有凌而不知有朕的所谓“凌家军”分明就在长安城外!身为大乾君王他胜券在握,凌轲大可以负隅顽抗到底,然后在真正的穷途末路处死去……难道不该是那样吗?
为什么要断臂,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突兀的方式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
仁帝在心间问了又问,这问声逐渐急切乃至愤怒,已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而他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答案。
严相国在赶来的祝执等人开口之前,肃容道:“陛下,长平侯救下太子后,长跪于宫门外,自断一臂,请求陛下见太子一面,而至死未曾有动兵之意——”
“故臣以为,长平侯率亲卫去往仙台宫营救太子,实为认定太子蒙受莫大冤情,不愿君臣父子遭奸人挑唆以致国朝社稷动荡——此乃逼不得已之举,而非谋逆之心,万请陛下明断。”
祝执看向那位一向中立冷僻的严相国,压下眼底阴鸷,向仁帝垂首道:“陛下……”
祝执刚要开口,却见皇帝猛然挥袖,拂落手边榻案上一物,声音沉极:“逼不得已,而非谋逆?那这是什么!”
死都死了……死都死了!
是他下的令,犯近宫门者格杀勿论……是他亲口下的令!
死都死了,难道要告诉天下人,是做君王的错杀了凌轲吗?
“他自知以下犯上,即便动兵亦无胜算……所谓断臂之举,不过是仍企图令朕放下戒心的手段罢了!”
仁帝似在昭告众人,又似在说服自己,他终于找到一个“答案”:“他背地里做出了勾结匈奴之事,又趁朕患病之机,暗中与太子合谋以巫咒之术谋害于朕……眼见事情败露,竟还敢心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卑鄙妄想!”
严相国捡起那封密奏,眼神微震:“陛下,其上所言未必为真……”
仁帝一只手撑在榻案上,闭上了通红的眼,一字一顿:“是真是假,朕自有判断、自会明查!”
殿内,许多官员暗暗看向严相国手中密奏,心间震动之余,却也各自都有了几分清晰了悟。
长平侯已死,值此天子盛怒之下,国朝动荡之间,缄默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人心立场不同,权衡取舍不同。
为太子、凌皇后及长平侯鸣冤者仍不在少数。
清查,镇压,有人下狱,有人被贬,凌轲的心腹部将也被流放大半。
唯一让大多数朝臣松了一口气的是,凌家军竟未曾出现大范围的叛变骚乱,这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总体维持了他们沉默的忠诚。
有大臣庆幸之余,盛赞乃天子威仪所显,国朝之师自然还是更忠于陛下的。
也有人认为,这是因为长平侯死的突然而“及时”,这场动乱结束的异常迅速,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便未曾来得及引起更大范围的波动,而朝廷的雷厉风行同时也震慑住了那些尚在茫然中的兵卒们。
听着群臣之言,仁帝沉默不语。
而刘岐梦中屡屡重现与舅父在天狼山上的那一场夜谈,那夜同样在场的还有舅父麾下的三名心腹部将。
一场没有兵变纷争的收尾,代价总是相对可控的。
这一切已称得上过于顺利,但帝王眉间的郁色却一日比一日更深重了。
此一夜,未央宫前悬着的铜钟突然发出鸣响。
仁帝被惊醒,郭食连忙退去殿外喝问何人无故敲钟,尚且无人认领这罪名之际,那铜钟竟又再次自行嗡鸣作响。
未央宫中一时陷入惊惶,有人私下猜测这是凌皇后的亡魂在作祟。
仁帝面色阴沉,连夜急召仙台宫方士。
一名方士大着胆子开口:“小人曾听国师有言,道是‘铜取自山,故铜乃山之子’,此刻铜钟无故自鸣,恐有……恐有山崩之象出现啊。”
一旁的小内侍闻言,仍是瑟瑟发抖,思来想去,竟也说不好凌皇后亡魂作祟与山崩哪个更可怕些。
仁帝未轻信那方士之言,而是令人提前请国师出关断此异象。
但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两名道士奉命前去请国师出关,隔门行礼说明缘由,却始终听不到室内回应。
二人不得已,唯有从外面强行将门打开。
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打开费了些工夫,而门开之后,二人却惊见国师打坐的蒲团之上只剩下了一副衣冠。
可明明他们日日都会送来饭食,只是为了不打搅到国师,饭食皆是按时通过一方狭小的暗格递进去,每次送饭时他们都会顺带取走上一次用罢的碗筷,每每可见饭食都是被动用过的!
两名道人在偌大的静室中寻找一番,却只发现了两只体肥毛亮的黑色狸猫。
而国师的衣冠之下,竟有一根白骨,骨上有金色字痕,为隶体,如同碑刻,共四行十二字。
两名道士颤颤捧起那衣冠白骨,一路高喊:“百里国师……羽蜕升仙了!”
天光将亮之际,仁帝亲眼看到了那白骨之上的十二金字:
离心起
荧惑至
天机归
紫微盛
——这像是一则预言。
“荧惑至……”仁帝眼神动荡着转头,看向未央宫铜钟的方向,所以,当真有何处出现了山崩异象吗?
十日后,南郡太守呈急报入京:洞庭湖水决堤,洞庭以北,南郡境内,山崩二十余里。
此事传开,南郡内外竟有不少百姓哀哭,有流言称此山正是长平侯的化身,身死而山倾。
仁帝令绣衣卫严查流言源头,一时间京中又兴起一阵自危之风。
也有朝臣伺机攀咬政敌或报私仇,因鲁侯曾力护刘岐,有人指称鲁侯乃是废太子余党,乃至有人供出去年腊月凌轲归京途中,鲁侯夫妇以拜神为由,实则出京私见凌轲,不知图谋何事——
谁料如此一番揪扯,最终却揪出了鲁侯府上的一桩家事。
鲁侯被如此栽赃,唯有当众明言了家中女儿冯珠被凌轲意外救回之事。
在此之前,冯珠归京的消息一直是个秘密。
鲁侯府上早年便传出死讯的女公子竟被找了回来,这固然称得上是一桩奇事,但并不足以在偌大朝堂上引起什么波澜。
唯独向来稳重沉肃的严相国却蓦地抬眼,定定看向了鲁侯。
出宫之际,严相国甚至顾不得行走仪态,疾步追上了鲁侯,询问冯珠之事:“鲁公,敢问……”
鲁侯却是打断了他的话,只叹气道:“相国,还是不见为好。”
深春的风拂过宫墙,荼蘼杏花簌簌而落。
刘岐经过杏花宫墙下时,静静停留,看了片刻。
他拖着一条有些跛的左腿,去往未央宫。
一路宫人纷纷避退行礼,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这是自那夜祸变之后,六皇子第一次得以出现在人前。
这个孩子仿佛突然从一个皇子变成了一件遗物,那三个人的遗物。
如此遗物该如何安置?
仁帝终究未答应亲自见这个小儿子,只道:“朕许他说一句话。”
郭食带着一名内侍退了出去,向跪在殿门外的刘岐传达了陛下之言。
郭食不动声色地垂眸看着这个孩子。
这一句话很重要,关乎这位六皇子的去路,甚至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