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浸着沉水香的余烬,将撷芳绣坊的飞檐斗拱洇成水墨卷轴。沈墨卿蜷在二楼临窗的苏绣屏风后,指尖金针挑起一缕冰蚕丝,腕间枫叶胎记在烛火中忽明忽暗,宛如皮下囚着只振翅欲飞的血蝶。
“嗒。“
檐角惊鸟铃骤响的刹那,银针猝然刺破食指。血珠坠在《鹊华秋色图》的素缎上,竟似活泉般汩汩漫涌,瞬息绽开十二重花瓣。墨卿怔忡望着血色牡丹在绣绷上舒展筋骨,金蕊中七粒玉珠自行游移成北斗状——这分明是上元夜老绣娘咽气前,用枯槁手指在她掌心比划的禁忌之象。
“卿丫头,这双手是通阴阳的桥。“记忆里药香与腐臭交织,“绣得了阎罗帐,就碰不得人间朱砂。“
楼下传来绣架倾覆的轰鸣,三更的梆子声被生生掐断。墨卿吹熄烛火缩进紫檀百宝柜,透过缠枝莲纹的间隙,窥见三双皂靴碾过满地绞纱。左起第二人靴帮沾着青紫泥块,那是城西乱葬岗特有的尸泥,混着苗疆防腐的白蜡与湘西辰砂,在月光下泛着诡艳的磷光。
“主上要的是绣进龙脉图的真容。“沙哑的北地口音裹着铁锈味,“那哑女...“
话音未落,最右侧的追兵突然僵直如偶。半截苗银簪子自暗处飞来,簪头蜈蚣浮雕的八足划开皮肉,钻入血脉时竟发出金玉相击之音。墨卿趁机撞开万字棂花窗,怀中焦尾琴磕在滴水檐上,裂帛声惊起满庭昏鸦,翼翅扑棱间抖落细碎蛊粉。
湿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她纵身跃向运河乌篷。船头老艄公的蓑衣翻卷,露出半截绣金鱼袋——本该属于知府衙门的信物,此刻却沾着东海黑珍珠磨就的蛊粉,在雾霭中流转七彩毒芒。
“卿儿!“
似曾相识的女声刺透浓雾,后颈旧伤骤然灼痛。七岁前的记忆如困兽撞破牢笼:鎏金面纱女子执银针蘸取孔雀胆药汁,在她脊背刺下会游走的秘文。那些刺痛化作蓝翼凤蝶,此刻突然从结痂的疤痕里破茧而出,鳞粉洒落处,锁骨下方浮现金漆咒文,与血色牡丹中的星宿图严丝合缝。
雾中探出的鹰爪钩勾住发间木簪,上游忽飘来盏琉璃河灯。幽蓝火苗映出船底藤壶——本该附着东海礁石的黑纹贝类,此刻却爬满苗疆情蛊的虫卵,卵壳天然纹路竟与沈氏族谱扉页的饕餮纹分毫不差。
“砰!“
乌篷船撞上废弃码头的刹那,朽木裂缝间金光流转。墨卿将染血指尖浸入河水,涟漪中竟显立体舆图:姑苏暗河与昆仑龙脉首尾相衔,交汇处正是她胎记上那道蜿蜒沟壑,恍若天地以人身为卷轴绘就的江山社稷图。
追兵的弯刀斩断芦苇,断茎渗出靛蓝汁液,顷刻化作剧毒蝶群。墨卿翻身滚入菖蒲丛,腐殖土中突现半块鎏金牌位。残缺的“沈“字被蛛网裹成茧,每根蛛丝都爬满金蚕,这些蛊虫正疯狂啃噬牌位内层的西夏文——那些字符在她梦中反复闪现,此刻被月光镀上银霜,竟与焦尾琴腹的铭文产生共鸣。
“原来你们在这...“
沙哑的嗓音似钝刀磨石,苗刀寒光劈开雾帐。墨卿反手抽出琴弦,断弦割破掌心时血珠凝成冰晶,折射出七重光影。追兵耳中突然钻出金甲虫,虫翼振出《兰陵王入阵曲》的调子——正是三日前傀儡戏班在绣坊前演奏的乐章,那些牵丝人偶的眼珠,此刻回想起来竟与牌位上的西夏文如出一辙。
混乱间,《鹊华秋色图》的绣样迎风怒展,血丝悬浮成三维山峦。墨卿惊觉其中三峰位置,竟与族谱记载的“葬于昆仑墟“的祖坟重合。东瀛手里剑破空而至,却在触及血色山脉时诡异地悬停,刃面映出个倒悬的“沈“字,笔锋凌厉如她胎记边缘的锯齿状红痕。
“沈姑娘好雅兴。“
戏谑男声自梧桐树梢飘落,玄衣公子轻摇二十四骨紫竹伞。伞面转动的阴影里,半幅《韩熙载夜宴图》时隐时现——画中乐伎怀抱的焦尾琵琶,正是她手中古琴失散百年的雌雄对器。公子腰间玉佩龙纹游动,与她腕间胎记共振,激得水中血色舆图翻涌如沸。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在八方响起,每声都伴着苗疆巫铃的颤音。墨卿低头望去,绣鞋不知何时缠满金蚕丝,丝线另一端没入河心漩涡,正将血色江山缓缓拖向深渊。漩涡深处浮起青铜棺椁,盖板缝隙渗出幽蓝萤火,凝成她幼时记忆里面纱女子最后的轮廓——那人鎏金抹额上嵌着的,正是牌位缺失的另半块“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