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茧

多年以后,在三峡大坝全线建成的盛大庆典中,当阿东站在大卖场的电视机前,被屏幕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激动的氛围包围时,他一定会想起那个遥远的黄昏,天空霞光如织,工厂的烟囱高耸入云,厂房的机器隆隆轰鸣。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亲历计划经济时代的余晖,目睹市场经济的风暴无声地逼近,将一切推向一个未知的新纪元。

他不会想到,那场席卷全国的“下岗潮”,其实还有一个体面的称呼,名为“人员分流与安置”,无数普通工人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隐藏在这个时代的大浪下。行业的整合与重生,工厂与职工命运的起伏跌宕,都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无情地裹挟前行。很多像阿东这样的厂三代,只是这宏大叙事中的一个微小注脚,他们的故事,如同的山城河畔的居民,被历史的巨轮碾过,留下的只是岁月的尘埃和记忆的碎片。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下乡的马路上,一辆汽车驶过,卷起一地黄色的尘土,呛的阿荣停下了自行车,一口老痰喷涌而出。他的后座上挂着修理工具箱,旁边是一个铝制水壶。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但又带着一丝坚毅。

“阿荣,东河那个厂要下岗了?”老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荣回头看了看,老张缓慢地骑车跟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焦虑,眼神中透着不安。他们都是西河厂里的职工。阿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是啊,我老表已经收到通知了。我们厂算是好的了,还有一份工,虽然也有几个月没发工资,但是还能趁着周末出来揽点活,不过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听说厂里也开始分流了,但人多粥少,许多人可能都要离开。”老张摇了摇头。

李荣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别想那么多了,见一步走一步吧。”

老张没再说话,默默递上了一根烟,烟盒包装粗糙,字迹泛黄。

两人在路边抽完一支烟,掐灭了烟头,然后骑上了自行车,继续向前走。镇上的路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和他们一样的下岗职工,他们大多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挂着各种修理工具。看见几个熟面孔,他们远远打了一个招呼。街角那个,以前在俱乐部看篮球比赛的时候一起评过球,那是隔壁厂的;路边在跟一位中年妇女讨价还价的,那是农机厂的,接活的空暇聊过几句。他们无一例外,都接揽各种修理活,修洗衣机、修电冰箱、清洗抽油烟机,只要有收入,什么活都接。

阿荣找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停下车,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破旧的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修电视,修冰箱,风机清理”,然后靠在自行车后座上,开始等待生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升高,却还没有人停在阿荣的摊位前,阿荣有点着急了,他暗暗祈祷能有一个人停下来。

终于,一位阿叔推着一辆自行车过来了,到了李明面前,他停了下来。

“师傅,抽油烟机不转了,能修不?”阿叔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能修,能修。”阿荣连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师傅,这要多少钱?”阿叔问。

“这要看坏了哪里,小问题就30块,大问题就50块,放心,不会多收你的。”李明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谦逊,“你看方便的,带我去看看烟机吧。”

阿叔点点头。阿荣赶忙收好东西,骑车跟上阿叔,拐过几个路口,到了阿叔家里。经过一番检查,阿荣发现问题不大。他拿起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抽油烟机里的污垢,又从修理盒里掏出几颗螺丝,把几颗装错的螺丝换好了,不一会儿,抽油烟机转了起来。

“好了,修好了,问题不大,收30块吧。”阿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阿叔说道。

“太好了,多谢师傅!”阿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递上了一根烟,烟盒上镶着细细的金丝。

阿荣也不客气,接过了递过来的烟,别在了耳朵上,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他早就口渴了,但是没修好前一直不敢喝。

“师傅,讲真的,我本来是等我徒弟来修的,他的技术水平一流,不过他最近没时间。他跟我说这烟机就是用的久了,堵了,让我去街口找人修,报价不会超过30块。”阿叔喝口茶,润了润喉,道:“但是呢,我想能修好就行,就没听我徒弟的,结果找了一个人来修,叫价也不低,当时修的好好的,才几天就不转了。后来又找了一个人,他看了一下就说修不了,说是上一个师傅修坏了。今天要不是找到你,我就打算等我徒弟来了再修的。”

“确实有几个地方没修好,我头先是换了几个螺丝的。”阿荣解释道。

“那就对了,我徒弟在电话里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阿叔喜滋滋道。

“你的徒弟是内行呢!讲真的,你这台烟机修好是这个价。请问你徒弟是哪个厂的?”阿荣好奇的问。

“他还没进厂,现在去职中了。我这个徒弟聪明,我不建议他到厂里,现在厂里都在转型了,年轻人还是应该往外走。我这个徒弟叫阿东,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阿叔自豪的说。

阿荣又和阿叔聊了一会,喝完一杯茶休息了一会,在阿叔的坚持下收了50块。那一刻,他感动的眼眶一红,感慨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太阳渐渐西斜,镇上的路口又恢复了宁静。阿荣收拾好工具,一天又结束了。这一天,他接了三单生意,收入不多,但足够熬过这几天。他推着自行车,抬头看看天,心中祈祷明天能更好。

厂里的幼儿园曾是孩子们欢声笑语的乐园,然而,随着职工们的外流,这里的一切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厂部幼儿园开始缩减幼儿教师的编制,有的取消了,合并到了几公里外的街道幼儿园,那些熟悉的身影渐渐消失。就算幼儿园保留下来的那些厂里,如果刚上小学的孩子们偶尔回去重温滑梯上的快乐,他们会发现,那些熟悉的身影不见了。老师们要么提前退休,要么被分流到生产车间,只剩下空荡荡的教室,在诉说着往昔的热闹和欢乐。还有厂里的锅炉房、热水间,全都撤了;以前孩子们最期待看电影的厂俱乐部,也拆掉了座椅和幕布,改成了篮球场。

尽管如此,生活依然在继续,有的厂子在经历调整后又保留了部分生活区。于是,在经历了短暂的沉寂后,它们重新恢复了一部分生机,除了园区还是那个园区,面孔却换了新的模样。

阿广最近有点烦。他中专毕业后就回到厂里,从一线工人一步步干到组长,可好几年了,科长的职位始终与他无缘。去年,厂里的幼儿园突然传出要取消的消息,他不得不每天起个大早,把孩子送到一公里外的镇上幼儿园。这一折腾,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生活节奏。直到今年,在社区的积极协调下,厂里才重新组建了新的幼儿园。不过,新幼儿园计划将周边农村的孩子也一并纳入招生范围,他想起了小学和村里古娃打架的经历,让他多了几分顾虑。

厂部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招的员工全部按合同制管理,一年一签,基本是用人单位说了算。虽然在制度上,工会有它的合法性,法律框架已经建立,但在实际执行中仍面临诸多挑战,在实际运行中存在复杂性,工会干部因维护职工权益遭受几次打击报复后,工作积极性下降了。员工们深知,这里没有永远的岗位,只有不断的付出:做得不好,只能离开;做得好,想留下也行,想走也不受限制。这种新的管理模式,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压力,也激发了他们的动力。

在新时代的背景下,一些有远见的管理者开始寻找新的发展机遇,进行转型升级。他们引入新的技术和管理理念,厂子一度迎来了新的上升期。然而,好景不长,行业再次进入下降期,职工们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重新寻找希望的过程。

老刘从省城的学校毕业后,回到了厂里。刚回厂里那会,他心里并不情愿从此在山村终老,所以打算在委培期结束后,就辞职去南下闯荡。然而,厂里当时正处于转型升级的关键时期,急需开发全省市场,但老职工们都不愿离开熟悉的环境。作为新生代,老刘凭借在省城学习的经历和敢拼敢闯的冲劲,成功争取到了省城驻点的工作。在省城,他先后做过生产材料采购员、产品销售经理,甚至还挂名厂驻点代表,经常到周边的城市考察,当然顺带游山玩水一番,但每个月他都几乎去一次花县。就这样,驻点的人来回换了几拨,唯独他一直在省城坚守,一晃就是两年。

然而,市场的变化总是迅速的。随着行业浪潮的退去,厂里决定缩减省城的办事处。此时的老刘,思想不再像刚毕业时那么冲动。他深思熟虑后,为了照顾渐渐年迈的父亲,选择回到厂里的供销科。在省城这一阶段的工作经历,让他积累了丰富的工作经验,也让他深刻体会到市场的瞬息万变——在这个时代,唯一不变的就是“变”。

回到厂里后,老刘先是担任供销科销售代表,后来调到了生产车间。那一年,他去花县迎娶了一位姑娘,后来,厂里以职工家属的身份,将她安排到了生产车间。就在他觉得前途渺茫时,李宁回来了。在李宁的支持下,他重新回到供销科,并在一年后升任部长。但行业的周期性调整又一次席卷而来,厂里不得不再次进行人员调整。供销科干部的岗位从三个减少到一个,最后只剩下老刘。究其原因,或许从办公室主任对他的评价中可以窥见一些端倪:

“这个人,能忍,像孺子牛一样,从不抱怨,任劳任怨,而且到了而立之年,思想保守,倾向于稳定的工作环境。”

就这样,他一个人扛起了原本三个人的工作,在生产紧缩的大环境下,收入不变已是最好的结果。

老刘偶尔也会抱怨几句,说,虽然厂子外面的市场环境复杂多变、竞争激烈,但也意味着机会更多,要不是考虑小孩读书,他早就像从前一样,离开这里,不受这窝囊气。阿东常常安慰老刘,说相比外面的漂泊不定,厂里的安定是实实在在的。然而,阿东心里知道,老刘其实是在为自己内心的恐惧找一个理由,他已经被生活折腾得没了锐气,不敢再轻易冒险了。

阿东从职中毕业时,厂子里的招聘政策收紧,他没能进到厂子里。“进不去,那就只能这样吧。”阿东这样想。然后,一脚踏入了社会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开启了一段精彩绝伦的生活。

起初,他做了酒店服务员,每天迎来送往。三个月后,他觉得这份工作不是他喜欢的,就萌生了新的想法。

无业在家的时候,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他就考起了职业资格证,电工证、水工证、焊工证,只要感兴趣的他就考,技师证、驾驶证也很快被他收入囊中。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他把目光放到了业务员这一职业上——这个职业自由灵活,不受行业限制,如果某个行业的产品不好卖,那就换个行业,总有适合的产品。带着这个想法,阿东一头扎进了乡村,成了走村串户的乡村掮客。

他先是从农产品开始,半年里走遍了河西镇、河东镇和归龙镇,虽然收获了一些客户,但微薄的利润让他难以为继。于是,他又开始卖农用机械。这一下,他的脚步更远了,石坑镇、樟树镇都留下了他的身影,甚至连相对落后的的鸡市镇,都有他的足迹。

阿东跑乡镇期间,有一次路过老厂,特地去镇上看了看曾经的学校。镇上变化还是很大的,街上的游戏机室变成了网吧;录像厅不见了踪影;街口的大广场还在,却没了往日的喧哗,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学校已经搬到镇郊了,远离了府前路的网吧。“这个换的好——”,阿东感慨。镇上的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街道有点萧条,看着这番景象,阿东很快又有了主意:既然农用机械都已经卖开了,何不再卖点化肥和种子?于是,他成了村里人眼中的“万能供货商”,很多时新的关乎农民生计的物资,最早都是他带进乡下的。

为了把这些物资送到更偏远的乡村,阿东还组织起了一个小型运输队,自己也兼职当司机。运输队的车辆穿梭在乡间小路上,载着小商品源源不断地运到了乡间地头。乡镇的人气慢慢被带起来了,这片宁静的土地逐渐吸引了资本的目光。资本的目光是敏锐的,很多经销网点被布局到了乡镇上。与此同时,一些专业化的大型农资公司也看准时机,陆续入驻乡村。它们凭借雄厚的资金,迅速在市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使得市场竞争愈发激烈。

阿东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被这些大型公司收编,失去自主经营的自由,就毅然放弃了原有的经销网点,拱手让出了这一块的市场份额,独自回到了市里。

这一次,他选择了大卖场,卖起了电视机、电冰箱和其他小电器。在当时,这些电器还属于奢侈品,其他业务员都是盯着市里的大型楼盘,攫取的是高额利润,但阿东的思路却与众不同。他找到以前的运输队,在农闲时,调集运力把一批电器送到乡下。那时,乡下场地空旷,没有租场地的说法,这一块他就省了一大笔的成本,然后他搭起一个大棚,架上露天电影机,白天展示电器,晚上放电影,吸引乡亲们来看。他的利润压得很薄,卖的比市里实惠,碰到大件的电器交易,他还安排运输队把电器送到村口。如果乡亲们手里没钱,他甚至允许他们用经济作物来抵押货款。他和乡亲约定,先把作物运到城里卖掉,扣除运输的费用和薄薄的利润后,也不收高额佣金,等下次下乡时,再把电器送过去。那时民风淳朴,乡亲们也信得过这样一位说本地话的外乡人。就这样,乡亲们也能买得起电器了。

阿东热爱做生意的感觉,不追求利润最大化,他喜欢那种调动商品的成就感,他的梦想是想把这些商品送到乡村的每一户人家,让普通人也能用上好的商品。然而,他做业务凭的是一腔热情,缺乏现代企业管理的想法,随着业务越做越大,其他资本开始挤占这块市场,许多大资本纷纷向他投来了橄榄枝。这一次,他又展现出不凡的格局——他没有丝毫眷恋,而是果断抽身而去。

当大浪退去,只留下一摊白贝,他带着风轻云淡的豁达,放下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回到了市区,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如清风明月般平常。回去后,他盘下了一间小商铺,开起了一家手机通讯店。小店虽小,胜在自由自在。

尽管如此,阿东的名声还在,经常有电话请他出山下乡帮忙,因为他走遍了十里八乡,熟悉各地的人文地理和方言。山里的地势复杂,虽然住的同为客家人,但方言复杂,不同的地方说着不同口音的客家话:西面兴始县说的是四县音,南面丰新县说的是于都音,到了北面雄南县又是赣南音,去到东面翁田县却成了水源音,偏远一点还有铜鼓音;瑶乡是个独立的所在,那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说的是独特的瑶音;山区丘陵地带人员杂居,还混杂了广府人和潮汕人,常常也会碰到这一类口音。所幸,阿东是潮汕人,原生就会说潮汕话,加之生活在三线厂里,小时候和厂里的小伙伴一起玩的时候,厂里的家庭天南地北,阿华家说的就是广府话,所以他能听懂一点。这些方言成了他和乡亲们交流的桥梁,也让他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游刃有余。

阿东对语言的天赋,让他在这一行里脱颖而出。可惜他不爱读书,偏爱车床、语言这些“旁门左道”。如果生活在春秋战国那种时代,他或许能凭借这些封官封爵。但在这个时代,凭这些考不上好的学校,他只考到一个职中的文凭,恰巧,文凭是这个时代招工的敲门砖。

在职中的时候,阿东虽然学习成绩平平,却迷迷糊糊地收获了一段青涩的恋情。那段感情如同初绽的花朵,带着懵懂与甜蜜,在不知不觉间温暖了他的心。尽管后来生活起伏不定,但他的女友始终不离不弃,与他携手共进。当阿东回到市里,开始经营自己的手机店时,他终于放下了所有顾虑,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向女友坦诚地表达了心意。

那一晚,阿东早早地拉下手机通讯店的闸门,骑上摩托车,赶去接下班的阿美。摩托车上,他有些紧张:“阿美,我今天是事想跟你说。”

阿美侧坐在车后座上,怯怯的问:“啥事啊?”

“荣叔今天又找我了,说北区的分公司想找负责人,不过要驻点在雄南县。”阿东道。

沉默了一会,阿美道:“噢……你是想去吗?……想去就去吧。”

阿东深吸一口气,道:“我推掉了,那个……我说我要结婚了。”

“结婚?和谁呢?”阿美声音有点急切。

“和……啊!”风呼呼的响。

“和谁呢?”

“和……啊!”汽车鸣笛声呼啸而过。

“谁?”

“和你啊!”阿东急的大喊道,这次声音很响,引的路边的路人甲乙丙望过来,但他们只看到一辆摩托车飞过的残影。

沉默,还是沉默,就在阿东疑惑着准备停车的时候,阿美打破了沉默,道:“你这话说得太突然了,我……我……还没答应呢……这……这个时候不是先要有戒指吗?”

“戒指在我左边衣服口袋里,就是你喜欢那款。”阿东道,然后没有听到回应,但感觉到一只手摸索着他的口袋,他把车速降了下来,接着道:“一年前逛街的时候,我看你喜欢这款戒指,当时就买下来了,不过……一直没送出来。”

“啪——”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背,然后两只手从两边伸过来,环抱住了他,他感到一张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传来甜蜜蜜的声音:“我怎么不知道?……你个猴瓜子,平时鬼点子那么多,这事怎么那么迟钝……早该送过来了!”幸福来的太突然,阿美不知改说什么,但她心里美滋滋的,想:原来他是知道自己心意的。

“以前是安定不下来嘛,不过以后的日子,我就留在市里不走了,一直陪着你,好不好?”阿东道。

阿美没有回答,但是阿东低头瞥见,不知何时,阿美的左手上,已经多了一枚戒指。阿东一脚踩在油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呼啸而去。

如果李宁恰巧在路边,就会看到这样一副画面:阿东骑着那辆红色摩托车,阿美坐在后座上。阿美身上穿着酒店的制式工衣裤,脖子上绕着一条白色的索尼耳机线,双手轻轻环抱在阿东的腰上,脸微微斜靠在他的后背上,眼睛安静地闭着。阿东穿着整洁的衬衣和西裤,微风拂过他的额头,吹得发梢微微翘起。他双手紧握车把,双脚稳稳踏在脚踏上,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他能感受到阿美双手的轻柔,也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暖,心中满是安宁,一心专注地骑着车。

多年前,当李宁站在省府路江边的一个高层写字楼窗边,望着江水连接的天边,像是谁不小心打翻的颜料,恣意流淌在江水里,波光粼粼,红得刺眼,却又美得让人心动时,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回到老厂门口,望着曾经熟悉的铁牌,变成了“某某集团第二民爆厂”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从今往后,从前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他将以“回归者”的身份,重新踏入这片厂里的土地。

高中毕业那年,李宁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三本大学,他满心欢喜地认为,从此将彻底告别老厂,奔赴省城的繁华。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家,他很期待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在大学里,他积极地加入社团,踊跃参加各种活动,他开朗的性格让他如鸟归林般自在。不仅如此,他在学校里还谈了一个女朋友,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和色彩。

大学毕业前,李宁就在省城开始实习了。他做过业务员,跑过市场,也做过保险,工作的收入是有的,但一直安定不下来。那时,他的女友和她一直呆在省城,据李宁的说法,他的女朋友是特区的,家里不算富裕,长相也并不出众,但为人温柔。特区的女孩见识广、眼界高,她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Kelly,说话时总喜欢夹杂些英文词汇。比如,公共汽车叫“巴士”,出租车叫“的士”,奶酪叫“芝士”,这些倒也无伤大雅,毕竟入乡随俗。但Kelly一定要草莓叫“士多啤梨”,吐司叫“多士”,老板叫“波士”,麦克风叫“咪高峰”,马达叫“摩打”,这让其他人有点受不了了,只有李宁总是付之一笑。在Kelly的影响下,李宁也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Marco。

然而,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李宁在省城的工作一直稳定不下来,在父亲的再次劝说下,他沉默了,命运的三岔路口出现在他的眼前:一边是荒郊野外,杂草丛生,他需要披荆斩棘,开出自己的一条路来;一边是康庄大道,平坦通途,他只需收拾好行李,踏上归途,一切都会有的。这一次,他再次妥协了。

回到厂里的第一天,李宁没有过多的不适应,因为回厂的不止他一个。穿上那件蓝色的工作服,他便成了车间里来来往往的一员。上班时忙忙碌碌,全神贯注;下班后称兄道弟,其乐融融。晚上约到阿广或老刘的家里,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卡拉OK,又或是八圈紧张刺激的四方围城,就像开了一场同学聚会。

也有辛苦的时候。跟着师傅学习操作机器时,李宁的手被磨出了水泡,衣服也被机油染得斑斑点点,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不过,这些早在预料之中。他毕竟是去过省城的人,见过世面,也有文凭,这些经历让他在面对车间的现实情况时,比别人多了一份从容。很快,他熟练掌握了车间的各项操作,还熟谙了车间管理的流程和人情世故。

几个月后,他被破格提拔为组长。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暗自揣测。李宁心里明白这是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不会拒绝,反而要用加倍的努力,证明自己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当上组长后,李宁主要做的是协调组员的工作,确保生产任务的顺利进行。为了完成任务,他把老刘拉到了自己那一组。半年后,一种无形的力量把老刘拉回了供销科,李宁被提拔为车间主任。“一手抓生产,一手抓销售”,厂里的收入有了起色。

车间主任的职位让李宁有了更大的权力空间,但也让他感受到了人事复杂的一面。他开始频繁地与厂里的管理层接触,参加各种会议,处理各类事务。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发现,厂里的每个小团体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每个部门也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有一次,厂里接到了一批生产任务,工期非常紧凑。在任务推进过程中,问题接踵而至,责任划分更是牵扯到了好几个部门。李宁作为车间主任,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既要保证车间的生产进度不受影响,又要协调好与管理部门的关系。那一个月,他几乎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头顶的头发也秃了一把。最后,在父亲影响力的介入下,问题才得以妥善解决。这次经历,让李宁深刻体会到了关系的复杂。两年后,李宁升任总经理助理。

回厂后,李宁每个月都要跑一次省城——为了和Kelly相见。但相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先是一个月,后来两个月,不久就是三个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直到多年以后,老刘有一次问起,李宁说:“我女朋友说不想去太偏的地方,只想留在省城或特区。……唉,她想留在繁华的地方我理解,所以也不必勉强咯……拍拖两年可惜?那也没办法,她都不无所谓,我还有什么说的。……阿婷知道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问过一次,就没再问了。……”。

又过了不久,李宁在家里的安排下,去厂里的一位女孩家相亲了。那一天,阿佳正好路过,看到了这一幕。

“华仔,李宁去阿龙隔壁那栋楼了。他爸给他安排了相亲,女方叫小婷,读书的时候比你低三个年级,就在你们隔壁的隔壁班,你认识吗?”阿佳去市里给阿华送包裹,在市里火车站,神秘兮兮地说。

“相亲?没听说。小婷……也不认识。”阿华拖着一大包行李,边走边说道。他已经有很久没主动联系李宁了。

“她的表姐你应该认识,和你、李宁都是同班同学,就是阿娇啊——小婷是阿娇的表妹。她读书成绩一般,技校毕业后就回厂里工作了。能和李宁在一起,她家算是烧高香了。……你在省城呆不下,也可以考虑回厂的。”阿佳感叹道。

“回去做什么?厂里的业务我又不懂……以后再说吧。”阿华匆匆把包裹塞进了行李袋里。

“李宁回厂算是混得不错了,有他爸罩看着,想不升都难。”阿佳道。

“别人升不升是别人的事,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想去省城?”阿华不置可否。

“唉,你以后的工作爸爸也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了。”阿佳叹气道。

“以后的事谁又知道?以后再说吧。”阿华道。

阿华匆匆进了火车站,挥手和父亲告了别,然后转身向候车室走去。

阿华和李宁是同年上的高中。李宁考上大学那一年,阿华进了复读班,至于他复读的原因,一直是个谜。多年后,阿华的复读班同桌阿军在QQ重新找到他,闲聊时,阿军问道:“华哥,当年你为啥要复读一年?……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你是为了被加分的事?我的谢师宴上也被告诉过加了分,可那种情况,不可能的,那么多字迹,哪是那么容易认的。所以你还是第一……”

又一年后,阿华去了特区的大学,那是一所坐落在海边的大学,是来自大海的浪漫馈赠。

当第一天踏入校门,穿过那道通往海边的隘口时,他的眼前豁然开朗,波澜壮阔的大海展现在眼前。那一刻,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拥抱大海,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海风带着咸咸的海水气息拂过脸颊,仿佛在诉说着自由的故事。他站在那里,望着海天一色的海平面,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这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大学第一年,阿华努力保持着学习的步伐,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曾经那种游刃有余的学习优势似乎霎那间消失殆尽。他不再是那个学业上一骑绝尘的佼佼者,成绩变得平平无奇。不仅如此,在大学丰富多彩的社团生活中,面对那些才华横溢、各有所长的同学,他不再是最耀眼的那一颗星。曾经的自信被侵蚀,被取代,他开始怀疑自己,他开始反思自己学习的目的,可是头脑里变得模糊不清,他甚至迷茫于毕业后的方向……

为了重拾生活的目标,他开始在课后穿梭于城市的街头巷尾,试图在社会探索中找到生活的真谛。然而,他却迷失在城市的繁华中,难以找到内心的平静,直到同乡帮他找到一份兼职工作——这是他在大学期间唯一的职业实践,也是他社会职业实践的开始。直到多年后,他才有了深刻的领悟:“生存,从来就是生活的第一要义。”

大学四年,转瞬即逝。有的同学家境优渥,上课时总是玩世不恭,调侃道:“不知道是我上了大学,还是大学‘上’了我。”

毕业那一年,整个南方SARS肆虐,人才市场冷冷清清。到了离校那一天,阿华心中满是不舍与无奈,他硬是拖到了系里同级学生中最后一个离开。望着一夜之间,宿舍从热热闹闹变成空空荡荡,曾经的欢声笑语已成追忆,他心中涌起一阵寥落:宿舍相聚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在特区求职无果的他,只能收拾行囊,来到省城另谋出路,试图在省城找到安身的机会。初来乍到,他怀揣着不安和期待,踏入社会这个大熔炉。

他做过软件测试员,面对着密密麻麻的代码,每天与电脑为伴,眼睛盯着屏幕,试图找出代码里的漏洞。当发现一个关键问题时,那种成就感会让他感到兴奋,但很快又会被新的任务淹没。他还当过地产经纪,每天穿梭在城市的角落,带着客户热情地介绍着房源,试图促成一笔笔的交易。客户满意的笑容会让他颇有成就,但客户的苛责又会让他倍感压力。他也做过海运业务员,每天与客户及代理商打交道,协调着运输的各个环节。看着一票票运单寄给客户,他心中充满了对世界大洲的向往。但每笔运单的时效性,又让他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他甚至做过医药代表,穿梭在各大医院之间,向医生们介绍新药的疗效,听惯了病房的悲欢离合。每当听到医生对产品的认可,他都会感到无比欣慰,但那些激烈的市场竞争,又让他时刻如履薄冰。

他进过外企,那里的工作节奏快得令人窒息,每天的任务就像上紧的发条,一环扣一环。他努力地适应着那里的工作方式,学习他们的管理技能和理念,试图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环境中站稳脚跟。他也混过国企,那里的工作相对稳定,但有着严格的规章制度和繁琐的流程。他学会了在规则的框架内完成任务,同时也享受着那份稳定的安全感。他还去过民企,那里的工作环境充满了变数,但也让他有机会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民企的竞争尤其激烈,他必须时刻保持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在这个充满变数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他的职场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但每一份工作,每一家公司,都不断提醒他“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事实。不管是主动的离职,还是被动的裁员,三五年就会有一波人员的流动。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离开,他渐渐地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感。那些曾经一起奋斗的日子,那些曾经的欢声笑语,都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作为一个“成熟”的职场人,“不要对任何人过于亲近,不要对任何事过于投入”是基本的操守。他学会了在工作中保持距离,学会了用冷漠的外壳来保护脆弱的内心。他告诉自己:“与其最后伤心难过,不如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也有动感情的时候。在地产经纪的那一年,阿华一直恪守从业准则:“房子是拿来住的”,不愿向资本的潜规则低头。他本能相信,房子应该是人们温暖的港湾,而不是被金钱和利益操控的工具。然而,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多年后,他还是无奈地把名字押给了银行,从此背上房贷,与房子深度捆绑在一起。他常常会惋惜,如果不是重读了一年,他兴许会早一年变得思想和财商成熟,早一年上岸买房。而房产,是和户口挂钩的。

阿华的户口在考上大学时从厂里迁出,挂在了学校;从学校毕业后,又因种种原因,没有迁回偏僻的山区,被搁置在学校。直到他进入一家正规公司,需要办理生育证明时,才发现户口不知何时已被转到了人才市场。几经辗转,历经繁琐的手续和奔波,他终于办好了那一纸证明。

多年后,阿华才知道:那个时候,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就像是被时代洪流冲散的浮萍,随波逐流。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向他们招手,晶莹亮光中闪现着无限的可能。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狠狠一击——户口,成了他们难以逾越的鸿沟。没有户口,他们连城乡结合部的居民都不如。早期办证的经历,让阿华害怕再次踏入那冰冷的办事大厅,害怕面对那些冷漠的面孔和繁琐的手续。他不敢奢望太多,只希望能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安稳地生活下去。然而,办理结婚证时,他不得不鼓起勇气,再次踏进那扇冰冷的大铁门。

当他再次来到那个地方,却发现一切都变了。绿色通道的开通,让一切变得容易很多。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时光荏苒,阿华终于将户口迁到了省城——那个他多年工作的地方。当他拿到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无数意义的户口簿时,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多年的漂泊,那些无奈与抉择,都化作了历史的点点滴滴。他不禁想起当初离校时的选择。那时,他把户口留在学校,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特区户口的名字。然而,特区的户口再好,终究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远不及身边实实在在的户口簿来得踏实。

当然,也有例外。晓丽就是奔着特区户口去的。她和美姬曾是厂部子弟学校的校花,美姬去了BJ,晓丽去了鹏城。最初,单位没有解决户口问题,她便在鹏城先工作着。后来户口政策放开,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特区人。或许是特区的工作太过忙碌,从她离开后,就再也没人看到她回过厂部。

阿广是毕业后直接回到厂子的。他从一线工人起步,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最终从组长升到科长,又从科长做到了车间主任。他原以为自己会有再次上升的空间,毕竟他付出了太多,也看到了自己的成长。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总是如人所愿。李宁回厂里后,阿广曾有过一段轻松自在的时光,他和李宁一起讨论工作,分享经验,在休息时一起打乒乓球、打篮球,他似乎找到了从前一起读书时那种轻松的感觉。然而,随着李宁的不断晋升打破了这份宁静。李宁迅速在厂里崭露头角,从一线工人到车间主任,再到总经理助理,一路高歌猛进。而阿广却始终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仿佛被定格在了那里。阿广逐渐失去了从前的活力,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过去那样积极活跃。

在平静的日子里,阿广能做的,就是在午后的阳光下,泡上一壶茶,偶尔加几颗枸杞,看着窗外的天空,让自己的思绪飘得很远。

老厂路过茶山的那条国道被拓宽了,狭窄的两车道,被改成了四车道。新路的变化,意味着一些旧日痕迹的消失。从前的那棵老槐树消失了。修路的时候,原本计划把老槐树整棵推倒,但幸运的是,市区有一个大院正在做绿化,需要移植一些大树。于是,老槐树被小心翼翼地连根挖起,带着它那庞大的根系移植到了市区。如今,老槐树依然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在其他地方继续扎根、发芽,也算是物得其所吧。

厂里出了件轰动的大事。一位平日憨厚老实的科长,因为贪污的罪行被警方带走。他所做的一切,给厂里带来了巨大的损失,那些被他侵吞的资金,全部挥霍在了特区,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没有追回。而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的家人早已悄然离开这里,搬到了香江。在那里,她们买了一套海景房,全款。自那以后,她们没有在山城再出现过,仿佛与过去的一切划清了界限,切断了曾经的联系。

老厂几经周折,最终被一家大型集团并购。曾经熟悉的工厂,如今已换上了新的面孔。老职工们的工龄被买断,带着复杂的心情,他们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地方。那些熟悉的机器轰鸣声,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都成了记忆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