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这是用两头牛换一件……”
姬旦听着属下的话,却基本听而不闻。他此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几个并不起眼的铁器上。
铁器对大周算是少见之物,却不是稀罕物。几百年间,大周境内降落过不少陨石,周王室收集到不少天外陨铁。大周周边部落也是如此。这些黑沉沉的东西会被拿来当作祭品,供品。只是陨铁这种祭品着实没什么用,积攒得多了,也就懈怠了。
直到几年前从那些私下勾结大商的周国贵人那里得知,大商不仅搞出了冶铁技术,并且将铁运用在军事与耕种之上。姬旦才对铁产生了兴趣。尝试从大商秘密获得铁犁。
眼前的三角形器具,看上去平平无奇,着实找不出丝毫神异。拿在手中,感觉没有铜重,却又比铜坚硬许多。
就在姬旦研究铁犁之时,有属下拿来了一个青铜物件。姬旦接过来,与铁犁对比了一下,才发现姬信去年弄出来的青铜犁,外形竟然与大商的铁犁不谋而合。
既然找到了对比,姬旦就不再将时间花在研究上。放下铁犁,姬旦背着手走出了公署的正厅。
地面的雪很厚实,完全看不到雪层下的土地。姬旦踩着厚厚的积雪,听着脚下发出的嘎吱声,真是恨不得立刻开春,好亲眼看看姬信会如何犁地。
想了想,姬旦又觉得可以等姬信几天后回到镐京,立刻好好询问他。
再过几天,大周各地的诸侯全都到了镐京庆贺新年。原本姬信真的想搞些礼物,到了他的封地一看,姬信自己都放弃了这样狂妄的想法。以他的封地小,以及没时间在封地上经营。姬信不得不接受了他能上贡的东西几乎排在最后一名的命运。强行筹措礼物,只会自取其辱。
好在周王姬发明显不在意这种事,姬信决定等朝贺一结束,他就赶回家睡觉。这段时间,姬信真的累坏了。
就在姬信觉得自己又要和去年一样,在正坐中睡着。大殿中突然响起丝竹之声,这让姬信精神一振,看了过去。
演奏的乃是诸侯带来的乐队,歌手则开始唱了起来。姬信最初听得莫名其妙,很快就发现歌曲唱的都是各地的风俗民情。听了一阵,王浩然有点承受不住了。
眼前这周朝的“春节联欢晚会”,就非常符合白居易那句“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即便王浩然知道,只有关注这些细节,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大周的现状。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好在每一个表演并不长,下一个登场的表演团队上来后向姬发与姬旦行礼,表示他们按照太宰姬旦的要求献上礼乐。
王浩然与姬信都意识到了什么,几乎同时问道:“你听过这事吗?”
两人都没回答,既然对方这么问,必然是没听过此事。
姬信扫视了一番诸侯,才说道:“鬼君,咱们在前线,太宰应该不想打搅咱们。”
王浩然认同姬信的分析,却觉得事情好像哪里不太对,便劝道:“姬信,咱们先走吧。”
“不合适吧。”姬信答道。他觉得自己好歹要等到朝会结束后再说。
王浩然并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因为此时台上的表演形式发生了改变。
在音乐响起之前,歌手们先是大哭三声,这才在悲切的音乐声中对唱起来。歌手们采用了问答方式,讲述着洛地老乡相会时的场景。
洛地老乡们痛斥商军残暴,讲述着不得不跟着姬发前来周国居住的无奈。以及洛地老乡并没有因此身处安全的大周,就忘记故乡。他们满怀愤恨与期待,哪怕是当兵也在所不惜,势必要打回老家,赶走商军。
这音乐和唱功很难评价,但是情真意切,没轮到上场的洛地诸侯泪流满面,周国诸侯们也唏嘘不已。
太宰姬旦看得叹息连连。不过因为内急,他快步如厕去了。
姬旦刚离开片刻,就有周国诸侯向姬信问道:“司马,汝带来了何种风雅颂?”
不等姬信作出解释,王浩然命道:“垂下目光,不要与任何人目光对视。”
“为何?我做错了什么?”姬信很不解。
王浩然冷笑道:“姬信,你的直觉很准。真有人要对你下手。”
姬信此时也有点明白过来,他领兵出征并非秘密。那些诸侯肯定知道姬信根本没时间去搞什么礼乐。按照道理,姬发何姬旦也不可能要求姬信贡献礼乐。
姬信在心中怒道:“他们不讲道理。”
“人家本来就没准备和你讲道理。”王浩然答道。
此时姬旦不在大殿中,既然有人开始起哄,自然有人跟着附和。诸侯们中不断有人问道:“信公子,汝准备了何种风雅颂?”
王浩然虽然没什么工作经验,却也从这等局面中感觉到,发难之人肯定已经准备好了规划。不管姬信说什么,必然都是在对方算计之中。既然必会遭到损失,王浩然自然希望损失最小化,他叮嘱道:“姬信!此时你说什么都是错。你不说话,错得最少。”
“这些人若是不依不饶,又该如何?”姬信很紧张。
王浩然知道已经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便命道:“你可以睡觉。睡不着的话,眼观鼻,鼻观口……”
不太远处的姬丰一直在暗中观察姬信。他看到了姬信神色中的讶异,不解,若有所思。就知道姬信应该在考虑太宰姬旦要求周国诸侯提交礼乐的事情。
姬丰对自己在为人处世上的判断很有自信。他见过不少和姬信类似的傻瓜,只要别人造成了定势,他们就会因为别人的行动做出反应。
见那些安排的人已经把气氛烘托到位,姬丰当即大声为姬信辩解起来,“司马今年出征,哪里有心思管这些。”
指责人需要技巧。如果姬丰直接说姬信不知道,那就是替姬信说话了。所以姬丰要站在姬信的角度,为姬信说话。但是这种辩驳,却要暗示姬信知道礼乐的事情。
当然,辩驳也必须真诚。姬丰说得很清楚,姬信真的没空管军务之外的事。
果然,一些因为嫉妒姬信而起哄的诸侯不再吭声,他们也认为姬丰说得有理。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即便指责姬信,也不可能真的造成什么影响。
就在姬信看似过关之时,有洛地诸侯上前对姬发跪拜,“大王,臣听闻去年出战不利。真有此事?”
姬发脸色没变,目光却冷峻起来。虽然与前两年相比,周军的表现好了太多,最后一战中已经能让商军率先退兵。但出战不利的评价也不能说是错。大周失去了对渑池的控制,伤亡比商军多。这都是事实。
洛地诸侯们虽然在乎姬发的想法,他们最希望打回洛地,赶走商军。见姬发不否认,洛地诸侯们再次请愿,“大王,臣请大王派名将出征!”
姬丰听到这话,心中大喜。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在大周国内,周王姬发乃是最坚定的伐商代表,洛地诸侯则是最希望立刻伐商的那批人。在伐商这件事上,姬发与洛地诸侯乃是政治盟友。
面对这样的局面,姬丰继续拱了一把火,他喝道:“尔等以为大王不尽力乎?”
听到这话,那些不激进的周国大臣与诸侯们纷纷响应。持重些的表示,大家知道洛地诸侯们很急,但是请洛地诸侯先不要急。
不怎么有格局的诸侯,开始指责起洛地诸侯们对周王姬发不敬!
姬发看着朝堂上的局面,心中不禁烦躁起来。他的目光扫过群臣,就见本该处于漩涡中心的姬信居然一脸生无可恋的神色,有些颓唐地正坐席上。
此时姬旦刚结束了大号,回到朝堂。见到朝堂上一片纷乱,以姬旦的聪明,他登时感觉到事情不对头。赶紧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姬旦看向了身边的姜子牙。姜子牙微微摇摇头,向姬旦靠近一些,低声说道:“诸侯想换将,求速胜。信公子一言不发。”
姬旦追问道:“此事从何而起。”
姜子牙补充道:“先有诸侯问信公子准备了何种礼乐。”
姬旦一愣,他立刻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甚至有点小小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因为怠惰,所以没有向姬信讲述诸侯要进献礼乐的安排。
可这种小小的后悔很快就消散了。一点小事便引发如此纷争,那就说明不管姬信是否进献礼乐,局面都会发展到现在的阶段。
姬旦的目光扫过议论纷纷的群臣和诸侯,想看看谁闹得最欢。最终姬但失望地收回视线,闹得最欢的明显是洛地诸侯。而洛地诸侯是最有权利这么闹的一群人。
事已至此,姬旦只能看姬发要怎么应对此事。
姬发心中已经有了好几个解决思路。不管是命令姬信明年继续作战,还是暂时把姬信换到其他作战方向上去,姬发都感觉不能解决王廷最紧急的问题。
在姬发看来,最紧急的问题乃是筹集更多部队,实现4万精锐的计划。而洛地诸侯能够提供的兵力,是4万精锐计划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可明年的战争真的能轻易打赢吗?姬发并不这么认为。
即便是打赢了,将商军赶过大河,大周还得派遣大军,在孟津一带布防。这必然会影响到4万精锐计划。
周王姬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思路。就在此时,一位明显过于激动的洛地诸侯转过身扑到沉默不语的姬信面前,他对着姬信大声问道:“司马!汝可敢宣誓,汝明年必胜?”
姬信被人突然这么喊了一嗓子,他下意识地想回答。王浩然千钧一发间,接管了姬信的身体。这才让姬信没机会开口。
朝堂上希望姬信开口的人都盯着姬信看。却失望地看到,姬信目光下垂,只看向自己身前。
那位洛地诸侯情绪过于激动,见姬信一言不发,气得对着姬信脸上就砸了一拳。
姬信本能地想闪开,却被王浩然控制住身体,动弹不得。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王浩然也不管自己演得像不像,当即倒地,双目紧闭,装作晕倒。
那位动粗的洛地诸侯以为自己把姬信给打死了,在周国王宫侍卫冲上来拿下他之前,他吓得大声喊道:“吾未尝杀人!不是吾!”
如果没有这一嗓子,此时朝堂上不过是小小的骚乱。然而侍卫们听到“杀人”二字,纷纷举起兵器就护住姬发,同时将大殿的各门堵住。
诸侯们虽然慌乱,却也知道自己不能乱跑。局面就这么异样地发生了变化。针对姬信的阴谋,竟然被这偶然的一拳头给暂时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