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在她体表的青灰色迅速褪去,显露出健康的小麦肤色。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如同被最清澈的海水洗涤过,纯净、懵懂,带着初生婴儿般的茫然和对世界的无限好奇。她眨了眨眼,目光有些涣散地转动着,最终,落在了棺边那个浑身染血、脸色惨白如纸、却带着狂喜泪水的男子脸上。
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春日初绽花蕾般的笑意,在她苍白的唇边,悄然漾开。
“云……澜……”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如同天籁。
“阿沅!”云澜再也支撑不住,巨大的喜悦和失而复得的狂潮彻底冲垮了他,他身体一软,向前扑倒在棺椁边缘,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泣,而是喜极而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阿沅的脸上、手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滚烫温度。
谢骨香脱力般松开紧握发簪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被萧景琰及时扶住。她看着棺中相望的两人,看着阿阮眼中那失而复得的纯净光芒,看着云澜喜极而泣的泪水,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疲惫却欣慰的浅笑。
天边,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刺破了厚重的云层,越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温柔地洒落在望海崖上,照亮了棺椁,照亮了相拥而泣的两人,也照亮了谢骨香手中那支沾满幽蓝血迹、此刻光华内敛的桃木发簪。
晨光熹微,驱散了望海崖上最后的阴寒与血腥气。海浪依旧拍打着礁石,声音却不再显得狰狞,反而带着一种新生的韵律。
阿沅被小心地从棺椁中抱出,裹在谢骨香那件厚实的靛青色仵作外袍里。她虚弱地靠在云澜怀中,眼神依旧有些懵懂,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漫长而痛苦的噩梦,刚刚苏醒。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嶙峋的礁石、广阔的大海、初升的朝阳,目光最后落在紧紧抱着自己、泪痕未干的云澜脸上,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脸颊上未干的血迹和泪痕。
“疼……”她小声地说,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充满了纯粹的关切。
云澜抓住她微凉的手,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久违的、真实的温度,泣不成声地摇头:“不疼……阿沅,不疼……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冲刷着他,让他忘记了身体的伤痛和修为的巨大损耗。
谢骨香疲惫地靠在礁石上,由萧景琰简单处理着手臂上被反噬力量震出的淤伤。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紧绷终于松懈下来,涌上的是淡淡的暖意和释然。藤木箱里,那些作为证物的鲛珠,在晨光下静静地散发着温润的幽蓝光泽,不再带有丝毫的怨气与阴寒。
“谢姑娘,此局……你行得险,却也破得妙。”萧景琰包扎好伤口,看着相拥的两人,温润的眼中带着由衷的赞叹,“逆转生死,重塑命格,此等手段,已近乎造化之功。只是……”他看向谢骨香,目光中带着一丝深意,“阿沅姑娘如今身具鲛人精元,不老不死,游离于六道之外,此等存在,于人间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朝廷法度,恐难容此等异类。”
谢骨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阿阮。少女依偎在爱人怀中,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卷着云澜散落的发丝,眼神纯净如洗,对自身的变化懵然无知。她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福祸相依,存乎一心。她既非为祸而来,心性纯善如初,为何不能容?况且……”她顿了顿,声音清冷而坚定,“有云澜在,有他那一句‘陪她直到天地尽头’的承诺在,便是她在这人间最大的‘法度’。”
萧景琰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不再多言。
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颜如玉带着大批官差,终于追踪到了望海崖。当看到悬崖上安然无恙的谢骨香和萧景琰,以及相拥在一起的云澜与阿阮时,饶是颜如玉素来冷峻,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错愕。
“大人!”小六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看到阿阮“死而复生”,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鬼……鬼啊!”
“闭嘴!”颜如玉低斥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最后落在谢骨香身上,带着询问。
谢骨香走上前,将昨夜至今发生的一切,以及阿沅的特殊状态,简明扼要地向颜如玉禀明。她隐去了逆转生死的具体秘法细节,只道是利用鲛人精元驱散了阿沅体内积郁的阴寒怨气,使其“假死复苏”,但因受鲛人精元滋养,体质已异于常人。
颜如玉听完,沉默良久。海风吹拂着他绯红的官袍,猎猎作响。他目光复杂地看着云澜和他怀中如同初生雏鸟般纯净懵懂的阿阮,又看向地上那口打开的、空荡荡的棺椁,以及散落的、光华温润的鲛珠。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谢骨香脸上,沉声道:
“刘贵及其爪牙,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云澜为复仇,手段虽奇,情有可原,然终归触犯国法,按律当诛。”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念其报恩之心可悯,且最终救回无辜受害之人(阿沅),更在追捕中协助破获半年前张公子悬案,查明真凶(刘贵一伙)……功过相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云澜:“死罪可免。然其身为异类,身负奇能,更兼阿沅姑娘体质特殊,若放任离去,恐生事端。着云澜即日起,入大理寺听用,以戴罪之身,助谢仵作勘验奇案,缉捕凶顽,以赎前愆!其行止,由谢仵作全权监管!阿沅姑娘……暂随云澜安置于大理寺后衙,无令不得擅离!”
这判决,既全了法度威严,又给这对苦命鸳鸯留下了一条生路,更将云澜这“异类”的奇能纳入了朝廷监管之下。可谓用心良苦。
云澜抱着阿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他轻轻放下阿沅,不顾自身的虚弱,挣扎着站起身,对着颜如玉,更对着谢骨香,深深地、郑重地作揖到底,声音虽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诚挚与力量:
“云澜,谢大人法外开恩!更谢谢仵作再造之恩!”他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谢骨香,“恩情未了,前路漫漫。云澜愿以此残躯,追随谢仵作左右,倾尽所能,辨世间奇冤,查天下诡案!以报深恩,以赎己罪!”
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身旁依旧有些懵懂、却紧紧抓着他衣角的阿沅身上,补充道:“待阿沅稍复康健,明晓事理,她……亦愿凭一己之力,助大人与仵作,济世安民。”
阿沅似乎听懂了什么,仰起小脸,对着谢骨香和萧景琰,露出了一个怯生生却无比纯净甜美的笑容,如同晨曦中沾着露珠绽放的第一朵小花。
谢骨香看着云澜眼中的坚定,看着阿沅纯净的笑容,又看了看藤木箱中那些见证了一切悲欢离合、此刻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温润的鲛珠,清冷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个释然而笃定的笑容。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藤木箱的盖子:
“好。那便……同行。”
阳光彻底跃出海平面,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望海崖,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海浪拍岸,涛声阵阵,仿佛在为这劫后余生的重逢,也为这充满未知却也饱含希望的未来,奏响新的序章。大理寺的屋檐下,一盏属于“奇案”的灯火,将因这滴鲛人泪的融入,而绽放出更加奇异而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