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家门

秦爱娣攥紧被角,大睁着眼睛。她明明醒着,却很坚定地假装睡着。

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用。无论她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和必须以他为中心的事实。

无非是施舍给她一个倾诉的口子,好证明他非独裁。

可她不需要这样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口子!她不允许自己倾诉。她在肚子里咬牙切齿提醒:她不配。既然离不起婚,就爽快吞下所有苦水。一个人赢要赢得漂亮,输也要输得体面。

秦爱娣将打破牙齿和血吞当体面。谁都别想看她狼狈。

徐德明等了一会儿,枕边悄无声息。身边人呼吸轻到听不见,显然不在放松入睡的状态。她逃避沟通,一向如此。像是蜗牛的触角,一碰就缩回壳里。这一夜,夫妻相背,假装入睡。

第二天,一切照旧。秦爱娣依然早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路上给家人买四大金刚早餐。提醒有智不要忘带红领巾,递外套给徐德明穿。徐德明脸色也未有任何半途而废的不爽,照旧话少,照旧不疾不徐,沉稳有度。

穿上呢料外套大衣,戴着帽子,徐德明出门前,回头看了秦爱娣一眼。因为是突然回的头,不提防的秦爱娣未来及收拾表情。徐德明清晰地看到她行尸走肉般的茫然和木讷。那一瞬,心紧缩了一下。前几天,她分明春风得意,脸上微表情生动,整个人朝气蓬勃。

徐德明眉头不觉皱起。他在权衡。权衡不超过三秒,便放弃仁慈。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从政。底线和原则若是说改就改,还叫底线和原则吗?徐德明果断转身,不迟疑地走出家门。

秦爱娣依在门框,目光在不回头的徐德明身上沉浮。一颗心幽幽往下掉。

灶披间传来说话声。陈老师在跟谁说话,说她在热泡饭。泡饭吃了几十年。寒冬腊月的吃顿热乎乎的泡饭,适宜。

秦爱娣突然笑了。她想起半年前,她为了长子有年可以无所顾忌地伤害彩彩。如今命运的回旋镖回到她身上。徐德明为了他自己和孩子,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她提要求。说明什么?说明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她和他,一个德行,确实是一家门。

伤春悲秋顿时没了根基。秦爱娣从情绪低谷走出来了。她成了一个闲在家里闲不住,话多到说不完的弄堂阿姨。当32号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变得安静下来时,秦爱娣甩甩衣服上的浮灰,昂首挺胸地走出32号的乌木门,东家长西家短地当她弄堂喇叭去了。

人生啊,想太远等于杞人忧天,想太多等于自寻烦恼。

国库券提前兑付的利息计算方式是根据持有国债的时间和相应的利率档次来确定的。例如,持有不满6个月,提前兑付不计付利息;满6个月不满24个月,按票面利率计息并扣除180天利息;满24个月不满36个月,按票面利率计息并扣除90天利息。未到期的国库券提前兑取需支付手续费。

盛蕙雅心里门儿清。眼睛就像计算器,一扫面值和兑换日期,心里就得出利润值。有盛蕙雅把关,她们无往而不利,区别只在于赚多赚少。秦爱娣退出后,并没有将钱取回,而是免息借给3人充当本金。算是非常厚道了。

年关将近,盛蕙雅核算总利润,按资金多少分账。主意是她出的,由于她本金有限,分到的反而不是最多。不过,她很知足。给陆松之从里到外买一身新衣服的钱有了。此外,还多出36.8毛。够她和松之宽松地过个年。她不仅按计划赚到钞票,还赚到计划外的友谊。后者甚至比钞票还让她安心。

算好账,她让松之喊姆妈们来阁楼。

秦爱娣的本金放在一个信封里。秦爱娣再三强调,决不允许分钱给她,否则等于打她的脸。她尝试过一次,晓得站在寒冬泠冽的风里,脸上承受着小刀般的风劲,忍受陌生人不信任的上下打量和警惕盘问的不易,收到国库券后又要来回倒车,花时间去银行兑换。大家赚的是辛苦钱,又是孤儿寡母的,她反正不差那点钞票,索性不要,当为儿子们积福报。

“不要过意不去,想想我家的小拖累,也没见你们叮嘱儿子女儿,不要跟我家老二玩呀。怎么,只能你们仁,不能我义?”秦爱娣说得真诚。她抢先拿走自己的本金,说忙着收拾家,走出阁楼。

陈老师分到58元。年龄大的人比较保守,她愿意把钞票拿出来借给盛蕙雅,不愿意拿出来做投资。凑钱出来,完全是出于道义支持,不想打击盛蕙雅的积极性。对于这笔额外的58元,她可有可无。没了彩彩的生活,钱对她也失去意义。陈老师想劈出一半送给盛蕙雅,盛蕙雅坚辞不受。陈老师只好悉数收起,说年后要是继续,就拿出来当本金。

朱芝分到154块,惊呆了。等于造船厂里高级技工一个月的薪水了。攥在手心里,热血沸腾。她小迷妹的眼神火热地投向盛蕙雅,差点忍不住抱住她亲一口。“你是我的英雄!”朱芝不吝赞美。盛蕙雅红了脸。薄薄的耳朵也绯红起来。

朱芝早就打听过,一辆凤凰全钢51型自行车173元;一辆永久斜杠女士自行车180元。她只需要再添些许的钱,就能给卿卿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到时候当新年礼物送给卿卿,让卿卿好好高兴高兴。

朱芝拿着钱,雀跃着出了阁楼。不回头地留话:“惠雅,不要给松之直接买衣服。买布,我来做。”

盛蕙雅手按着心口。她太开心了。迫切需要坐下来,给陆恒享写信,告诉他她的生活新动态。

朱芝是个行动派。第二个周末,就火急火燎拉上盛蕙雅去买布。借着朱家小娘舅的粗路子,朱芝不去南京路,不去淮海路,带着盛蕙雅穿弄堂,过小区,最终来到一家弄堂工厂。工厂里不少零头布匹,物美价廉,仅供熟人挑选。俩人简直挑花眼,一口气买了够一家人穿两年的布,满载而归。

回到绮梦坊32号,朱芝便翻起裁剪书。朱芝和盛蕙雅头碰着头,商量裁剪的样式,细细密密地讨论个不停。顾国强一点儿不扫兴,做好中饭做夜饭。夜饭吃荠菜鲜肉大馄饨,把盛蕙雅和陆松之的也一起下了。

盛蕙雅盛情难却,难为情地接过煮好的热气腾腾的馄饨,心里升起温暖和感动。她一向不善于表达,感谢的话都融在了眸光里。

看着挤在自己身旁的陆松之,顾阿月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让松之哥哥到她家里吃夜饭,可是她念叨了快一年的心愿。终于在过年前实现了。

“松之哥哥,好吃吗?”

“好吃。”

“我爸爸做的。好吃以后让他还做给你吃。”

顾悦卿不屑:“哼,借花献佛。有本事你自己做呀。”

顾阿月从谏如流:“松之哥哥,等我以后学会裹菜肉馄饨,我做给你吃。”

陆松之朝顾阿月笑笑,没说话。

顾悦卿笑出声:“就你,又懒又馋。还好意思画大饼。敢问什么时候呀?”

顾阿月:“总有一天。”

顾悦卿差点笑呛:“总有一天,就是不知道哪一天。”

“我说到做到。”顾阿月并不恼,声音也不高,却很郑重。

陆松之秉着一贯的抽离心,事不关己地吃馄饨。许是馄饨太烫,他吃着吃着,觉得脸颊发烫起来,甚至耳朵也灼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