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八田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就到了农家每年最忙的早稻收割季。江南农村的农忙季有三季,春末收割冬小麦种下早稻,酷夏收割早稻种下晚稻,秋末收割晚稻种下冬小麦,每季七到十天。农忙季里,通常是男主外女主内。
男人们在田地里忙活,女人们则在家准备饭食和晒谷子。田地里的活计,收割稻子、脱粒、绑稻草、犁地、分秧、插秧等,得按部就班推着做。而且很多都是体力活,要把三百多斤的打稻机从村委会借出来抬到田头,要把脱粒完毕的稻谷百斤一袋百斤一袋扛回家,要把秧苗从秧田拔起来一捆一捆抬到稻田,又一株一株整整齐齐插到稻田里……
女人们在家的任务也很重,男人们扛回家的稻谷要晒到场地上,还得时不时看着天气。江南夏季多雷阵雨,一阵风刮过雨点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女人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将晒得半干的稻谷收起来抬到家里,或者用塑料凉布盖起来,被雨淋了稻谷就会发霉。农忙季,家里的饭食也得加顿,男人们在田地里干体力活,消耗快,女人们要三餐之间,做一些小食,由家里的女孩子送到田头,给男人们补充体力。说是小食,做起来也不省事,汤圆、馄饨、包子,最简单也得是菜捞饭,一般一家都得有一个女人一整天忙活饭食。
这个时候,男丁较多的家庭,底气显然更足一些。田地里忙活的时候,男主人看着麾下齐刷刷的寸头,嗓门会不自然地大起来。有时候看似在训斥某个小子,但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明显是暗戳戳的自得,“咱家是干活的人多,但也不能耗到七点才出门““你看看你插得秧,都不如你小弟““慢着点吃,一人一小碗馄饨,你妈自己在家也得包半天“……
文竹间家只有姊妹两个,家里的田地就主要靠父亲一人支撑。但有些活计,父亲一人是万万没法完成的,比如抬打稻机至少需要两个人,稻谷脱粒也需要一人打稻一人将割下的稻穗递送给打稻的人。在文竹间还小的时候,父亲迫不得已,会求兄弟或邻居帮忙抬打稻机,代价是两包较好的烟,一包大概顶十来包父亲自己抽的劣质烟。脱粒的时候,母亲会去田地帮忙递送稻穗,等有稻谷扛回家,母亲就只能在家晒谷子了,后续的脱粒父亲只能自己来来回回取稻穗,效率大打折扣。同时,父亲的小食也没那么讲究,自己从家带几个包子或者粽子到田头,凑合填饱肚子算数。
文竹间到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舍不得父亲一个人在田地里忙活,非得要跟着父亲去。父亲也舍不得她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跑到田地里被太阳暴晒,被水稻叶片剌,被水田里的蚂蝗、蚊虫叮,但架不住文竹间死缠烂打,只好同意。之后,每个农忙季,父亲背后就跟着瘦瘦小小的文竹间。别看瘦小,从此以后,父亲给稻谷脱粒就有递稻穗的人了,父亲扛稻谷回家,就有托一把袋子上肩的人了,效率大大提升。等到文竹间十岁以后,就连抬打稻机,父亲也不用求人了。一杆大竹杠,父亲占三分之一,文竹间占三分之二,父女两跌跌撞撞就能把打稻机折腾到自家田地。但即使这样,文竹间家的农忙季,通常会比邻居们拖久两三天。
这个农忙季,文竹间照例跟着父亲到了田地里。文竹间没能被中专录取要去八田中学上高中的消息,似乎已经传遍了整个镇上。当文竹间一把一把给父亲递着稻穗的时候,隔壁田里的吴大婶就对着父亲嚷开了,“我说间间爸爸,干脆别让间间上高中了,八田高中上了也考不上大学的,不如去毛巾厂、袜厂做个工,一个月也有一两百收入呢。“另一头郦老伯搭腔,“去小商品市场摆个摊也好,去年我侄女没考上高中就去摆摊了,现在一个月挣两三百呢。“远处郦老伯的弟弟也嚷着,“一个女孩子,考上大学也没啥,文哥你还指着她荣华富贵吗,到时候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了。“……
这一声一声,文竹间觉得比水田里的蚂蝗还让人腻味。她聪明,但更努力,有一部分也是这么多年,受够了别人对她父亲只有两个女儿的明嘲暗讽。如果能考上中专,不光她自己再也不用经受田地活计的苦累,父母也能少很大一份压力。文竹间也知道父亲是不会听这些人咧咧的,从小到大,父母都为文竹间优异的成绩感到骄傲,也期盼她能凭自己努力跳出农门。
“我家间间说了,她就不信上了八田中学就考不上大学!“父亲大声回了一句。“只要她想上,我就供她!“父亲又补了一句。父亲的嗓门一直很大,文竹间觉得这次父亲的音量更是高了八度。
还继续上学吗?文竹间不用犹豫彷徨,她觉得黑暗中,始终有隐隐绰绰的光亮,让她看得见前面的路一直向远处延伸。是的,她对目前还看不到的远方有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