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无风之夜。
谢子曜披衣坐在金銮殿上，殿内无人，自然也无人奉烛火。
窗纸上映不出门外的刀斧手，但谢子曜也是自幼习武，本就比寻常人更加耳聪目明，耳尖微动，捕捉到了窗下皇帝亲卫战甲摩擦的声音。
门推开，月光泄入，勾勒出谢子曜的身形。
门外门内，楚河汉界。
谢岐穿着金色轻甲，有一副年轻英武的面孔，眉眼之间的神采和坐在殿中的女人有着两分相似。谢岐看着谢子曜堪称单薄瘦弱的病躯，似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桎梏他从童年到现在的女人本质上是如此的，脆弱。
十年的岁月在她的面容上并没有太多的痕迹。
谢岐脑海中掠过十年前谢子曜抱着他骑马上殿的场景，在金銮殿外，谢子曜挥袍下马，牵着缰绳入主金銮殿，百臣随着她的脚步下拜。谢岐坐在马背上，手指紧紧扣着马鞍，他好像听到那女人极轻的哼笑，轻得像他经年梦魇中的一抹幻觉。
谢岐惴惴不安的等待着，也许过了十余秒、也许过了很久。谢子曜手持佩剑站在他面前，轻描淡写的宣布从此他就是这鸾翔王朝的新皇帝。
谢岐年幼，仅剩的血亲就只有身为姑姑的谢子曜，以公主之名行摄政之实。谢岐时而觉得谢子曜待他温柔亲和，让他生出依赖亲近之心；时而觉得这位姑姑遥远缥缈的像山巅云雪，不可捉摸。
谢子曜十天半个月不参与朝会，幼时他还觉得姑姑性格惫懒，待他再长大一点，才知道谢子曜不喜早起，百官得先参与金銮殿的大朝会，再到殿中拜见，参与探讨小朝会。谢岐说不清楚那种心情是难堪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但谢岐心里就是再多的愤懑怨怼，也不得不承认谢子曜在对他的教育上极为严苛，或许这是他如今手腕强硬、深夜发动宫变的一个重要原因。谢岐心里满怀恶意地想着：“这就是养虎为患。不知道姑姑昔日教训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的下场？”
金銮殿中，谢岐手下的将领点亮满室灯火。
谢子曜被这忽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了一下眼，谢岐下意识拿起一个竹绢的灯罩拢在烛火上面，身体微微一僵。
谢子曜若无所觉，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
谢岐板着一张脸，刻意不去看她的眼睛。他带来的文武两位臣子跪在她面前：“殿下，陛下已大婚，请还政于陛下。”
谢子曜定定看了谢岐片刻。
她的视线存在感太强，谢岐不自在极了，背着的手抠紧袖口。
“请姑姑还政。”
谢子曜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你今夜带人围宫的目的。”像是瞬间失去了兴趣，谢子曜索然无味道：“可以。”
“杀了孤，你就可以亲政。”
天启十年，太主薨。帝令举国服丧三年，以示纯孝。
谢子曜死了。
但谢子曜并未入黄泉，她意识再度复苏时，竟然回到了少年时的躯体中，面容稚嫩的少年灵体一退十丈远，警惕地瞪着未来的自己：“你是何人？为何闯入孤的寝殿。”
梦中人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在梦中的。
谢子曜凝视了少年的自己片刻，恶劣的用自己年长数十年的精神力压制了少年的自己，顶号上线。
还是夜间。
这是她少年时居住的嘉鱼殿，漫漫长夜，殿内却放着数十颗用纱绫精致包裹的夜明珠，这些夜明珠个个有拳头那么大，在偌大的寝殿中如星罗分布，让整座宫殿盈满了柔和的光晕，即可视物，又不至于影响睡眠。
谢子曜起身的一瞬，惊动了在侧间值夜的女郎，女郎散发举着烛台，倚坐在侧：“殿下缘何梦中惊醒？”
谢子曜隔着帷幔，慢慢呢喃了一声：“秦绫？”
秦绫欲伸手拂开帷幔，谢子曜喝停她的动作：“别进来。”
谢子曜缓了缓语气：“我没事，阿姊熄了烛火吧，我要睡了。”
秦绫蹙眉迟疑，吹灭灯火，烟的香味从浓郁变得很细。秦绫垂眸温声道：“我在隔间休憩，殿下若感不适定要唤我。”
谢子曜闷闷嗯了一声。
一夜无眠。
更晓滴漏声中，谢子曜才慢慢合眼。意识沉入更深的地方，看见时年十四岁的鸾翔朝公主没心没肺的睡姿，谢子曜无语哼笑一声。
“起来。”谢子曜用脚踢少年的自己。
子曜甚至翻了个身，又被推搡了几下才睁着朦胧的眼睛起来。
子曜跳起来，警惕地后退几步：“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身体里面？”
“难道说我这是被夺舍了？”
自说自话到谢子曜根本没插嘴的地步。
“……闭嘴。”谢子曜一边磨着牙打断，一边反省自己小时候怎么是这一副让人看了拳头痒的德性。
子曜不满，但对着谢子曜冷冰冰带着不耐烦的视线很明显的萎靡下来。
谢子曜一张脸上写满了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乏味态度，但常年都浸泡在至高权力的淫威下，无形之中也有了威慑力。
谢子曜挑剔：“你毫无警惕吗？你的身子刚被我夺走，也能如此心安的入眠？”
子曜憋屈：“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到了我的身体里啊——”
谢子曜挑眉：“不知道。眼睛一闭就过来了。我一介孤魂野鬼。”
子曜年轻的眼睛里瞬间忧心忡忡，她对这个外来者无力招架……
谢子曜扯扯嘴角：“我对你无趣的人生毫无兴趣。你不用担心我夺了你的身体。”
子曜试探着问道：“那你？就一直待在我的身体里？”
谢子曜语气很差：“不知道。我一介亡魂，说不定哪天就魂归天地了。”
子曜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脸。
谢子曜脸色一黑：“……总之在我消失之前，我都会寄居在你这副躯体里。别开心太早，”谢子曜阴险一笑，“除非你的魂魄力量强过我，否则只要我愿意就能随时占据你的身体。”
“为了便于区分魂魄，你此后可以称呼我容九。”容九眯着眼睛，“时间到了，你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