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折兵

甘宁领了孙权的令,带着一万士卒将云杜包围了起来。

此刻他站在云杜城外的土丘上,夜风掠过他赤裸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城墙轮廓,城头火把如萤火般稀疏,隐约可见守军来回巡视的身影。

腰间铜铃在风中轻响,仿佛在应和着他胸中翻腾的战意。

“将军,哨骑回来了。”副将快步上前禀报。

甘宁收回目光,转身大步走向营帐。

掀开帐帘的刹那,烛火被风带得剧烈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三名斥候单膝跪地,甲胄上沾着些许草屑。

甘宁抓起酒囊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胸膛上:“说。”

“离乡聚有车辙痕迹,但太浅了,像是空车经过。”

为首的斥候抬头,脸上带着困惑。

甘宁眉头一皱,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烛光映照下,他臂上的刺青如同活物般蠕动。

“继续探。”

他挥手示意斥候退下,自己则走到悬挂的舆图前。

粗糙的羊皮地图上,绿林山像一条盘踞的巨蟒,将三条粮道紧紧缠绕。

他的指尖划过离乡聚的位置,那里距离南新城不过二十里,确实是太过显眼。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甘宁猛地转身,帐帘已被掀开,一名浑身是血的哨骑踉跄着扑进来:“将军!大富水畔发现粮车!”

甘宁眼中精光暴涨,一把揪住哨骑的衣领:“确定?”

哨骑喘息着:“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看见三十辆粮车转入山坳,轮辙深陷,拉车的骡马都吃力得很!”

甘宁松开手,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狰狞的弧度。

他太熟悉这种把戏了,离乡聚的空车是诱饵,真正的粮道藏在大富水畔的绿林山密林中。

当年他在长江上劫掠商船时,就常用这招声东击西。

“点五百精兵,随我走一趟。”

甘宁抓起案上的双戟,铁器相撞发出清脆的铮鸣。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副将咧嘴一笑:“营中多点火把,别让云杜的守军看出问题。”

子时的绿林山笼罩在浓稠的黑暗中。

甘宁带着五百轻骑沿着山脊潜行,马蹄裹着粗布,铜铃早已摘下。

夜枭的啼叫声在山谷间回荡,掩盖了铠甲轻微的碰撞声。

“停。”

甘宁突然抬手,整个队伍如臂使指般静止。

他俯身贴地,耳廓微动。

山风送来隐约的车轮吱呀声,还有骡马疲惫的响鼻。

月光穿过云隙,照亮了他眼中跃动的火光。

这声音太熟悉了,曾经在巴郡劫官粮时,运粮车的轴承就是这样吱嘎作响。

他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分成三股,像三把尖刀悄无声息地插向声源处。

穿过一片榛树林,眼前的景象让甘宁感到惊讶:狭窄的山道上,三十辆粮车排成长蛇,每辆车都由两匹瘦马牵引,两侧护卫不足百人。

火把的光亮中,可以看见麻袋缝隙间漏出的粟米,在泥地上划出断续的金线。

“曹军果然黔驴技穷了。”甘宁无声地冷笑。

这些护卫连基本的警戒都没有,几个拄着长枪打盹的士卒,显然是从前线撤下来的疲兵。

他缓缓抽出短弓,铁箭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放箭!”

随着他一声暴喝,百余支火箭如流星般划破夜空。

第一轮箭雨还未落下,甘宁已纵马冲出,双戟在月光下划出两道银弧。

最前方的粮车瞬间燃起大火,受惊的骡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将整支车队撞得七零八落。

“锦帆将军甘兴霸在此!”

甘宁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如猛虎入羊群,双戟翻飞间,三名曹军捂着喷血的喉咙倒下。

身后的江东精骑呼啸而至,刀光剑影中,护卫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年轻的曹军队正试图组织抵抗,却被甘宁一戟劈开盾牌,另一戟直接贯穿胸膛。

热血喷溅在甘宁脸上,带着熟悉的铁锈味。

他舔了舔嘴角,忽然觉得这场景恍如隔世。

许多年前在长江上劫杀刘璋的运粮船时,也是这样腥风血雨的夜晚。

“将军!这袋子里是石头!”

部下的惊呼让甘宁浑身一僵。

他劈开最近的麻袋,里面滚出的确实是棱角分明的山石,只有表面薄薄一层粟米。

接连劈开十几袋,情况如出一辙。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甘宁猛地抬头望向南新城方向,漆黑的夜空忽然被一道赤红的火光撕裂。

那是自己主营的位置。

“中计了!”

甘宁攥紧戟杆,恨恨的划了一道弧光。

“回营!快!”

他跃上马背时,看见大富水对岸的密林中亮起无数火把,黑压压的曹军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为首将领的骑着青骢马,穿着铁札甲,手中长刀在火光中直指甘宁。

“甘宁,识得河间张郃否!”

张郃话音刚落,四周又涌来无数曹军。

旗号上分别写着“河东贾逵”、“任城吕虔”、“沛国夏侯尚”……

甘宁眼见四面火把如繁星般亮起,曹军铁骑如潮水般从密林中涌出,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他双戟交叉在胸前,戟刃上还滴着方才斩杀曹军队正的热血。

月光下,张郃的青骢马人立而起,铁蹄在泥地上刨出深深的沟壑。

“江东鼠辈,也敢犯我疆界?”

张郃长刀一挥,刀锋割裂夜风,发出尖锐的啸叫。

他身后,贾逵的铁甲重步兵已结成龟甲阵,盾牌相连如铜墙铁壁。

吕虔的弓弩手隐在树影中,箭簇寒光点点。

夏侯尚的轻骑兵则如毒蛇般从两翼包抄而来。

甘宁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河间小儿,也配拦我甘兴霸?”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前冲,双戟如蛟龙出海,直取张郃咽喉。

两马相交的刹那,戟刃与长刀碰撞出刺目火花,金铁交鸣声震得林中飞鸟惊起。

“拦住他!”

贾逵在阵中怒吼。

顿时箭如飞蝗,甘宁一个镫里藏身,三支羽箭擦着后背掠过,钉入身后亲卫的咽喉。

那亲卫瞪大眼睛坠马,手中火把点燃了一旁的枯草,霎时间战场亮如白昼。

甘宁趁机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向包围圈薄弱处。

吕虔见状,亲自挽弓搭箭,狼牙箭带着破空之声直射甘宁后心。

“将军小心!”

一名江东老兵纵马挡箭,箭矢穿透他的胸膛,血溅在甘宁古铜色的脊背上,尚带体温。

“找死!”

甘宁暴喝一声,反手掷出短戟。

那戟如流星划过,吕虔慌忙举盾格挡,精铁打造的戟尖竟穿透三层牛皮盾,堪堪停在他眉心前三寸。

吕虔惊出一身冷汗,再抬头时,甘宁已率残部冲出十余丈。

夏侯尚的轻骑兵紧咬不放,蹄声雷动。

甘宁突然勒马回旋,剩下的一柄长戟横扫,当先三骑应声落马。

他趁机夺过一杆长枪,枪出如龙,又将两名曹军挑于马下。

鲜血顺着枪杆流到他腕间的铜铃上,将铃舌染得猩红。

“放滚木!”

张郃的吼声从后方传来。

山坡上突然滚下数十根燃火的巨木,烈焰吞噬了断后的江东士卒。

甘宁的坐骑被热浪惊得人立而起,他趁机瞥见南新城方向火光冲天,主营的旗杆已然倾倒。

“随我杀出去!”

甘宁咬破舌尖,血腥味刺激得双目赤红。

他劈手夺过曹军旌旗,以旗杆为枪,竟在箭雨中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残存的百余骑紧随其后,马蹄践踏着燃烧的枯枝败叶,在夜色中拖出一道火线。

张郃望着甘宁远去的背影,长刀狠狠劈入地面:“好个锦帆贼!”

泥土飞溅中,他看见甘宁遗落的那柄短戟深深钉在树干上,戟刃犹自嗡鸣不止,仿佛在嘲笑着曹军的千军万马竟留不住一人。

密林深处,甘宁的铜铃声渐渐远去。

每一声铃响,都伴着马蹄溅起的血花。

他臂上的浪花纹身被汗水与血水浸透,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身后追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远,但南新方向的火光却愈发明亮,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血色。

甘宁率残部撤至三十里外的无名高地时,东方已现鱼肚白。

晨雾中,被焚毁的营寨如同巨兽焦黑的骨架,几面残破的“吴”字旗在余烬中飘摇。

他翻身下马,赤足踩在尚带余温的焦土上,铜铃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声响。

“清点人马。”

他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副将拖着受伤的左腿,在灰烬中艰难地竖起中军大纛。

败卒们如蚁群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人捂着冒血的腹部,有人肩上还插着断箭。

甘宁的目光扫过这些伤痕累累的面孔,突然在队伍末尾瞥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

那孩子最多十五六岁,正用撕碎的战袍死死勒住自己齐腕而断的右手。

军司马单膝跪地,竹简在颤抖的手中哗哗作响:“报将军,战殁三百二十七人,轻伤、重伤者各千余。”

话音未落,远处云杜城头突然响起沉闷的鼓声。

甘宁猛地转头,只见朝阳下,城中守军开出城门,与昨夜的张郃伏兵形成钳形之势。

“传令,伤兵先撤。”

甘宁一把扯下颈间铜铃,塞进那断手少年怀中:“带着这个去找鲁子敬。”

少年刚要推拒,却见将军古铜色的胸膛上,昨夜被箭矢擦出的伤口正渗出细密血珠,在晨光中如红宝石般刺目。

残军向东南撤退时,甘宁亲自断后。

他的双戟早已遗失,此刻手中只有半截折断的长枪。

当张郃的先锋骑兵追至一箭之地时,他突然勒马回身,枪杆狠狠插入溪边淤泥。

“江东儿郎们!”

他吼声如雷,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苍鹭。

“让曹贼看看,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残兵们竟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战力。

有人将火油泼在芦苇上点燃,有人拆下车轮作盾。

甘宁夺过一匹无主战马,倒提断枪冲入敌阵。

枪杆虽折,尖端却更加锋利,每一次突刺都带起蓬蓬血雾。

张郃在阵后看得真切,那锦帆贼竟借着晨雾掩护,以伤兵为饵,主力早已金蝉脱壳。

“穷寇莫追。”张郃抬手止住部将。

他眯眼望向东边的南新城,那里是孙权主力所在。

青骢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将溪水溅在他铁甲上,化作细碎的血珠。

与此同时,南新城外的吴军大营。

孙权捏碎手中军报,绢帛碎片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案几地图上,代表甘宁残部的黑棋已被曹军红棋合围。

“好个张儁乂!”他碧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帐外传来士兵搬运伤员的声音,夹杂着压抑的呻吟。

鲁肃掀帘而入,见主公正盯着刘备军方向的舆图出神。

“主公,是否要派援军接应兴霸?”

他话音未落,孙权突然将朱砂笔重重掷在“西阳”二字上,墨点如血般晕开。

“不必了。”

孙权紫髯无风自动:“传令全军,暂缓强攻南新。”

他指尖划过刘备正在攻打的三座城池,指甲在羊皮地图上留下深深划痕:“让程普部向北靠拢,如果刘备问起,就说…孤要亲自犒劳玄德公。”

鲁肃骤然睁大双眼,以为孙权要在此刻与刘备决裂,想要张口劝阻。

只见孙权冷冷一笑,他似乎早猜到了鲁肃在想什么:“子敬难道以为孤要和玄德决裂吗?”

“主公的意思是?”

“孤派出的细作,一个都没回来,回来的只有‘游鱼’青铜符……”

鲁肃听闻孙权之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轻抚长须,宽大的衣袖在案几上拂过,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

“主公,”他声音低沉如古井无波,“细作之事暂且搁下。前日刘玄德已应允婚事,待江夏战事平息,便会遣孙乾为使前来纳采。”

孙权猛地抬头,碧眼中映着帐外透进的晨光,紫髯随着嘴角的起伏而摆动。

“子敬……”孙权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

他望向地图上刘备军的标记,忽然觉得那些朱砂绘就的箭头仿佛正刺向自己咽喉。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混着伤兵压抑的呻吟,像一把钝刀在心头反复磨蹭。

此时程普的水军已如黑云般压向北方。

老将军站在楼船甲板上,江风将他花白的须发吹得凌乱。

他望着远处西阳城头升起的狼烟,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住船舷。

木刺扎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传令,”他对副将道,“在刘备军十里外下寨,多树旌旗。”

刘备军帐中,诸葛亮轻摇羽扇,望着程普军扬起的尘土微微一笑。

他指尖点在西阳城防图上:“孙权这是坐不住了。”

羽扇阴影下,他眸中精光如星子闪烁。

庞统正蹲在地上摆弄與图,闻言突然将一面小旗插在城墙缺口处:“他既想看,就让他看个够。”

徐庶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近日擒获的细作供词。

他冷笑道:“昨日又捉到三个细作,都藏在运柴车夹层里。”

竹简在案几上滚动展开,露出末端用朱砂圈出的“游鱼”印记。

刘备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疑虑:“若是让孙权学去器械之法,我军的优势岂不荡然无存?”

庞统笑着道:“这些器械不过是十之一二,孙权想学,恐怕得花上数年光阴。”

帐外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鸣声。

众人疾步出帐,只见西阳城方向腾起巨大烟柱。

一架三丈高的旋风砲正在发威,百斤巨石呼啸着砸向城墙,夯土结构的城垛如豆腐般碎裂。

二十架连弩车同时齐射,箭雨遮天蔽日,将城头守军压得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