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陈海生跪倒在潮湿的甲板上，暴雨抽打着他的脊背。郑和的手像生锈的铁锚般抓住他的手腕，老人胸口的疤痕在闪电中泛着微弱红光。
“听我说...“郑和的声音混着雷鸣，手指几乎掐进海生的肉里，“三十年前我在这里折了半支船队，是你父亲驾着漏水的麒麟号，把我从鬼门关抢回来...“
海生感觉怀里的青铜虎符在发烫。那半块父亲用命换来的信物，此刻紧贴着郑和的伤疤，仿佛两块烧红的铁在彼此吸引。暴雨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鲸歌，那是三十六艘宝船同时吹响的犀角号。
“扶我起来！“郑和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老人的手肘撞翻了药炉，滚烫的磁石砂泼在柚木地板上，烧出星星点点的焦痕。海生踉跄着撑住师父的背，隔着湿透的衣衫能摸到嶙峋的脊骨。
老人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当年我们被飓风困在这里七天七夜，淡水喝光了就嚼桅杆上的海盐...你父亲带着三个疍民，用这虎符撬开了珊瑚礁下的暗流...“他剧烈咳嗽着，血沫溅在海生脸上，“现在轮到你了...“
舱外突然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海生转头望向舷窗，看见“安澜号“的主桅在狂风中拦腰折断，素白的船帆像断翅的信天翁坠入怒海。郑和的手指突然死死扣住他的下巴，把少年的脸扳回自己面前。
“看着我！“老人眼里的光像将熄的火炭，“南极的冰山里埋着千年不化的沉香木...咳咳...能造出穿越西风带的宝船...木骨都束的犀牛角可以雕成不冻的罗盘...“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涌出更多血沫，“这些...你替我去看...“
海生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师父我们先治伤...“
“治不好了！“郑和突然笑起来，嘶哑的笑声像破损的风箱，“我花了三十年才明白...最好的船医不是草药...是后继者的眼睛...“他从枕下扯出半卷发霉的海图塞进海生怀里，“拿着！这是麒麟号三百工匠用命换来的南极水道...“
惊雷劈中艉楼。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海生感觉师父的手突然松了。老人仰面倒在散落的磁石砂里，胸口那道疤像褪色的朱砂，渐渐隐没在暗红的中衣下。
“师父！“海生扑上去摇晃逐渐冰冷的身体。他摸到郑和贴身藏着的油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麦饼——正是永乐七年首下西洋时，父亲在粮荒中省下的口粮。
暴雨突然变得安静。海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怀里的南极海图被血浸透，墨线在雨水里晕染成陌生的海岸线。当他跌跌撞撞冲上甲板时，看到十二艘宝船正在暴风雨中自动转向，所有帆索齐刷刷对准南方——那是郑和最后凝视的方向。
亲兵统领王镇恶浑身湿透地跑来：“海生！船舵自己在转！“他指着疯狂旋转的青铜舵轮，“像是...像是郑公在亲手...“
海生把染血的南极海图拍在罗盘箱上。磁针突然停止颤动，稳稳指向海图边缘用朱砂圈出的标记——那里画着座冰山，冰峰上隐约可见钟楼轮廓。
“转舵！“少年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升满帆！我们去南极找能造宝船的沉香木！“
二百艘战船同时响起螺号。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海生看见素白的船帆上浮现出淡金色的航线，那是郑和的血在暴风雨中绘就的最后航道。
黎明前的海面突然陷入死寂，连浪涛都凝固成黑色的琉璃。海生抱着被血浸透的星砂枕走上甲板，发现整支船队正在无声地溃散——有人在船舷边蜷缩着捶打木板，有人抱着铁锚跪在积水中，十几个老水手对着破碎的罗盘嘶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旗舰瞭望塔突然传来九声铜钟，每一声都像铁锤砸在所有人脊梁上。海生看见七十二面玄色船帆同时降下，三万六千个青铜铃铛被系上黑绸，在晨风中摇晃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乌云时，整片海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像是千万把钝刀在割着船板。
“师父说过...“海生死死攥着怀里的南极海图，指甲抠破了羊皮卷，“要亲眼看着船队穿过合恩角。“
他跌跌撞撞冲进艉楼，发现十五名水手正在用浸透桐油的麻绳捆扎木筏。这些平日能单手绞起船锚的壮汉，此刻连木楔都握不稳。有人把铁钉砸进了自己的手掌，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继续捶打；有人把整张脸埋进湿麻布里，肩膀剧烈颤抖着说不出话。
“陈副舵！“满脸泪痕的通译官突然抓住他的胳膊，“郑公临终前交代...要把他的衣冠匣放在木筏上。“这个能说十二国语言的中年人，此刻却像孩童般抽噎着吐字，“他说要看着船队...咳咳...要看着你们穿过合恩角...“
海生颤抖着揭开褪色的黄绸。匣子里叠着郑和的旧战袍，领口还沾着三十年前珊瑚礁划破的血渍。当他把衣冠匣摆上木筏时，整支船队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三百艘战船同时敲响铜锣，七万二千名船员齐声嘶吼，连海浪都被震得退避三舍。
“转舵！“海生用裂开的虎口抓住舵轮，“所有人听令！挂满帆！“
素白的绡纱船帆次第升起，在狂风中鼓成苍白的巨翼。海生看见每艘船的桅杆上都垂着黑绸，像无数道未愈合的伤口在风中飘摇。二十个赤膊的力士正在甲板上拉拽缆绳，他们脖颈青筋暴起，汗水和泪水混着滴在滚烫的柚木板上。
“陈副舵！东南风起来了！“浑身湿透的老舵工突然跪倒在地，“是郑公...是郑公在推着我们走啊！“
海生咬破嘴唇咽下哽咽。他看见所有帆索都诡异地自动调整着角度，青铜罗盘的指针像被无形的手拨动着，稳稳指向合恩角的方位。当第一艘宝船擦着暗礁驶入狭窄水道时，三百艘战船突然同时响起螺号，声浪震得冰山簌簌崩落。
“师父您看...“海生把星砂枕抵在额前，“我们过了合恩角了。“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亮了冰原尽头淡金色的海平线。七万二千个青铜铃铛仍在风中呜咽，但三百面白帆已如离弦之箭劈开浪涛。海生感觉怀里的南极海图在发烫，墨迹晕染的航线上，隐约浮现出郑和用血勾勒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