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的幽州城冻得连狗都懒得叫唤，陈记盐铺后院的青砖地上积了半寸厚的雪粒子。衙役老赵跺了跺发麻的脚，蒸腾的白雾糊在络腮胡上结出冰碴，他眯眼瞅着廊檐下那具蜷成虾米的尸首——蓝缎子夹袄早被盐粒腌出白霜，两锭官银从僵直的指缝里漏出来，正正砸在青石板的凹坑里。
“让让！都他娘给裴大人腾个道儿！“陆九川拎着半拉冻梨核挤开人群，枣红棉袍蹭过盐袋时发出沙沙响动。他朝门框上抹了把手，梨核往锁眼里一旋，“咔嗒“声惊得檐头麻雀扑棱棱飞起，积雪簌簌落了后头裴照雪满肩。
裴照雪掸了掸灰鼠裘领口的雪沫子，蹲身时瞥见死者嘴角的靛蓝痕迹。他抽出银簪挑开尸首下唇，颗龙眼大的毒丸正卡在槽牙间，蓝得像是染坊打翻的靛青缸。“陆兄，劳烦取镊子。“话音未落，陆九川已经蹲在旁边嘬着梨核含混道：“好家伙，这位爷咽气前还含着糖球呢？“
盐铺掌柜缩在廊柱后头直打摆子，闻言差点咬到舌头：“那、那是陈东家！昨儿晌午还吆喝着要往辽东贩私盐......“话音被裴照雪腕间晃动的银铃掐断。三寸长的鹤嘴镊探进口腔，毒丸滚进瓷碗时溅起几点蓝沫，沾在裴照雪袖口的灰鼠毛上，倒像落了片孔雀翎。
“指甲缝。“裴照雪突然出声。陆九川叼着梨核凑过来，见那青紫的指尖嵌着几点黑渣，嗤笑道：“陈东家这是抠完咸菜缸没洗手？“镊尖夹出粒铁屑对着日头一照，裴照雪的眉心皱出浅纹：“辽东精铁。“
后院突然炸开声尖叫。穿靛蓝短打的伙计瘫坐在盐垛旁，面前翻倒的木桶正往外淌褐红液体，半截指头泡在血水里，指甲盖还粘着盐粒。“闹什么妖呢！“陆九川蹿过去拎起伙计后领，却见那桶底沉着把豁口柴刀，刃上凝着黑红血痂。
裴照雪指尖抚过柴刀缺口，盐粒混着铁锈簌簌而落。他忽然转头问掌柜：“贵铺每月用多少盐卤？“掌柜的喉结滚了滚：“回大人，按盐课司规矩，每引盐配三斤卤......“话没说完就被陆九川截住：“扯犊子！这桶底少说积了五斤盐垢，陈万金死前见过谁？“
檐角的冰棱“啪嗒“砸在青石板上。伙计突然抽搐着指向西墙：“昨、昨夜里东家见了个穿白裘的姑娘，那裙摆扫过雪地都不沾泥......“陆九川眉毛挑得快要飞进鬓角：“白裘？这冰天雪地的，别是撞见狐仙......“
“是盐。“裴照雪忽然起身，灰鼠裘扫过染血的雪地，“辽东贩私盐的要过娘子关，得拿雪貂裘贿赂税吏。“他弯腰拾起片沾在盐袋上的白毛，对着日头一捻，“兔毛充貂绒，线头还是江宁织造局的松烟灰。“
院门外突然传来铜锣响。巡盐御史的皂靴踏进院门时，陆九川正捏着冻梨核在墙砖上划拉，盐粒混着雪沫簌簌落下，露出道寸长的刮痕。“周大人来得巧啊！“他晃了晃梨核，“您瞧瞧这墙灰，掺的可是上好的辽东铁砂？“
周珩的目光在裴照雪袖口的蓝渍上停了瞬，转头对掌柜笑道：“陈东家这盐铺倒是齐全，连修城墙的料都备着。“掌柜的扑通跪倒，怀里的账本滑出来，蓝皮面上沾着个油乎乎的指印。
裴照雪突然咳嗽起来。陆九川会意，枣红棉袍一抖便挡住众人视线：“诸位官爷，咱是不是该瞧瞧陈东家卧房？这大雪天的......“话音未落，他突然踩中块冻硬的盐疙瘩，整个人朝着周珩歪过去。周珩抬手扶他，袖口却被梨核勾出条丝，露出半截靛蓝里衬——那颜色正与死者嘴里的毒丸别无二致。
周珩袖口的裂帛声惊飞了檐下麻雀，陆九川就势扒住他胳膊站稳，冻梨核骨碌碌滚到盐堆里。“周大人这料子金贵啊！“他拇指蹭过靛蓝里衬的断丝，“赶明儿我给您捎两斤江宁彩线，保准比这靛青染得鲜亮。“裴照雪弯腰拾起账本，指腹擦过封皮油渍时顿了顿——那分明是辽东特产的松烟墨。
陈万金的卧房飘着股咸腥味，炕桌上半碗冷透的羊汤凝着白油。陆九川掀开青布门帘就撞见墙根蹲着只黑猫，正舔舐地上散落的盐粒。“这畜牲倒是会挑地方。“他抬脚虚晃，黑猫炸着毛窜上窗台，爪印在积灰的窗纸上勾出个歪斜的“白“字。
裴照雪用银簪拨开炕席，碎盐粒里混着几点暗红。他捻起盐粒对着光看，盐晶裹着的血珠早凝成褐色。“劳烦陆兄查查床底。“话音未落，陆九川已经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后腰蹿出的枣红棉袍活像只炸毛的公鸡。“好家伙，陈东家这是把盐铺搬家里了？“他从床底拖出个麻袋，豁口处漏出的粗盐里裹着把生锈的钥匙。
钥匙齿缝卡着丝靛蓝线头，与周珩袖口断丝如出一辙。裴照雪正要细看，外头突然传来掌柜的嚎叫：“官爷！那、那是东家供灶王爷的盐！“众人回头时，周珩的皂靴正碾过门槛边的盐堆，靴底沾着的铁锈在青砖上拖出暗红痕迹。
“灶王爷也管辽东的买卖？“陆九川掂着钥匙串笑出声，忽然盯着周珩的靴底“咦“了一声。裴照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青砖缝里嵌着半枚带铁锈的鞋印，纹路竟是军中常用的千层底。周珩踱步到炕桌前，指尖抹过羊汤碗沿：“陈东家昨夜会客，倒是备了两副碗筷。“
窗缝漏进的风掀起炕席一角，裴照雪突然按住席边凸起的硬物。灰鼠裘袖口扫开盐粒，露出截三寸长的铁钉，钉头裹着层靛蓝色粉末。陆九川凑过来嗅了嗅，被呛得连打三个喷嚏：“好家伙，这味比老刘头的臭豆腐还冲！“
盐铺伙计抱着扫帚缩在门边，忽然盯着铁钉哆嗦起来：“昨夜里......东家就是拿这钉子挑的灯花！“裴照雪用帕子包住铁钉轻刮，靛粉簌簌落在白绢上，混着星点银光。“辽东银矿的伴生矿。“他转头问周珩，“幽州盐课司可记录过此类杂质？“
周珩抚着腰间鎏金鱼符轻笑：“裴大人该问陈东家才是。“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重物倒地声。众人冲出去时，那靛蓝短打的伙计正仰面倒在盐垛旁，喉头插着半截冰棱，融化的雪水混着血渍在青砖上蜿蜒成蛇。
陆九川蹲身查看冰棱断面，盐粒在棱角处折射出细碎蓝光。“好手艺。“他捻起沾血的盐粒对着日头，“这冰棱子是在靛青缸里冻的吧？“裴照雪却盯着盐垛阴影——那里有个带血的脚印，前浅后深，分明是有人负伤急奔留下的。
“劳驾诸位退后十步。“裴照雪突然解了灰鼠裘铺在雪地上，裘毛细密处竟显出排浅淡的足印。陆九川拍腿大笑：“早说你这裘子比猎犬鼻子灵！“脚印延伸到西墙根便失了踪迹，墙头碎雪里夹着几根白毛，与早前盐袋上的一般无二。
周珩的皂靴踩过足印边缘：“裴大人这裘子若是送去浣衣局......““下官倒想请教周大人。“裴照雪抖落裘上积雪，“工部去年批给幽州的筑城铁料，为何会混在私盐里？“他掌心里躺着从墙灰刮下的铁砂，砂粒在冬日惨白的光线下泛着青黑。
陆九川正扒着墙头张望，忽见巷尾闪过片白裘衣角。“逮着了！“他蹿上墙头就要追，却被冻硬的盐渣滑了脚，整个人栽进隔壁酱菜铺的腌缸里。裴照雪赶到时，只见酱汁淋漓的枣红棉袍在缸沿扑腾，冻梨核从袖袋滑出，“咚“地砸在缸边青石上。
“陆兄可还安好？“裴照雪伸手要拉，酱缸里突然冒出串气泡。陆九川顶着片烂菜叶探出头，手里攥着把带铁锈的钥匙：“你猜怎么着？这腌缸底下还藏着个铁匣子！“钥匙插入锁眼的瞬间，酱菜铺掌柜瘫坐在地——匣中整摞盐引盖着户部鲜红大印，签发日期竟是三日前。
周珩的笑声从墙头飘下来：“陆公子这招投石问路，倒比刑部的烙铁好使。“他皂靴尖挑起半块冻梨核，“只是下次莫要拿贡品当暗器。“裴照雪盯着盐引上“天字十九号“的朱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漏出的帕子角隐约透出靛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