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入我门来,多少有点意外。

因为手里没有项目,按照学校的规定,我的博导资格暂停,有两年未招生。那一年重做冯妇,考生人数大减,且情况不佳,让我觉得选无可选。王媛原本报考同事肖锦龙,面试时我印象不错,忽然起意,商之于肖。他那里既然报考者众,难于取舍,可否转一二予我?老肖一诺无辞。如此这般,王媛便到了我的名下。

考博有排名,笔试与面试成绩相加而定,我已不记得王媛排第几,只记得当时导师有决定权,未必按照成绩高下依次录取。这一条现在变了,变作必需。此外又有新规:考生报考谁就是谁,不可改换门庭,导师则只能在自家考生中选择,再无调剂一说。据说是怕考生有意见(为何自家锅里的饭不食,偏要觊觎隔壁锅里的?),也是维稳的举措吧。不论如何,若照此新规,王嫒与我还有无师生的缘分,就未可知了。

虽然印象不错,但也就是一次面试,加上录取前翻看了她的报考材料而已。报考材料中有硕士论文和已发表的文章,看得出她的条理性,且文从字顺。倒也未必有多少过人处,算中规中矩的一类吧。

王媛的过人之处,以及学术上的潜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据说牛津的博士都是教授用烟斗熏出来的——当然是句笑谈。重点也不在烟斗,而在自由切磋,不拘形式的求知。这一直是我艳羡的。羡慕归羡慕,主动招学生闲聊切磋的时候并不多,倒不是守“有来学,无往教”的古训,实在是因为疏懒,而现在的学生也没有我们当年的皮厚,师长面前多拘礼而欠放松,尤不大会在聊学问上放松,找上门来,则大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质。故平时我和他们的接触并不是很多,王媛也是如此。交流限于我的课上,或者就是谈论文。与他生稍不同者,是她会更主动地发论文给我看,并且执着地在询问我的意见时申说自己的观点。

王媛是个好学生,这是无疑的。“好学生”的一般意思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勤奋,不偷懒,听话,成绩好。后一项到了研究生阶段,就有点模糊,因为已没了此前的考试,各门课都是小论文。“试金石”则是拿学位的长篇大论。应试式的学习,只要勤奋就够了,有时平庸甚至是高分的通行证,所以尽有因高分得保送读研者到了论文阶段抓瞎的。我不知道王媛读硕士是不是保送——印象中是,事实上到现在也并不知,印象之来,也许她符合我对“好学生”的模糊想象。

王媛总是显得很文静,说话轻声细语,行事不紧不慢,似乎没有焦虑的时候,而大多数学生,不论读硕攻博,至少是论文阶段,焦虑既或不是主旋律,也是常相伴随的,多少抱着打酱油心态者亦不免。相应的是大起大落的节奏:平日的放松、漫无所归和交作业、写论文时的没日没夜,大干快上。王媛看上去不大有大动干戈的“拼”的时候,一直在匀速前进,读书,作业,论文,每项都不声不响就完成了,没有潦草应付的痕迹,也没有硬着头皮的苦读,挤牙膏式的硬做,而且都完成得像模像样,不劳导师操心。比起来,她好像特能“按部就班”地来。

我对“按部就班”是有成见的,那似乎是贬义的“好学生”的标配,意味着死读书、没灵气。王媛不是。课堂上或是闲聊中,我发现她是有所思的那种,读书颇能得间。印象深的,一次是课堂讨论,她的准备很充分,关键是于人不疑处有疑。另一次是进入论文阶段之前资格考试她提交的读书报告。要求是就指定书目选择数种,都是理论书,读来颇以为苦的,弄不好就陷进去出不来,如同被绑架挟持,身不由己与诸多术语概念苦苦缠斗,根本分不出神来做对象化的思考,不是做些刻板的复述,就是弄到自己也不知所云。王媛所提交者却让我眼亮,几篇未成文以笔记片段展开的,更好。关键是,有所思。

但是,真正让我对她刮目相看,还是进入博士论文阶段以后。

她的选题是关于周作人与古希腊文化的关系。这个选题让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她选择了周作人。尽管论文水准的高下并非由研究对象的高下而定,善于把握、分析问题,“三流”的对象亦无妨写出一流的论文,然从“学而为己”的角度说,处在读博的阶段,还是强化充实自我、学习、训练的一面为好。研究大家的好处,一是大家蕴蓄深厚,某种意义上,“小叩则小鸣,大叩则大鸣”的话,这里也用得上,他们提供了沉潜含玩的机会,由你“予取予求”;二三流的文本则不提供这样的机会。学术上的自我尚待形成之时,长久地泡在里面,所得甚少,且容易败坏了做学问的兴味。另外,大家正因是大家,往往吸引众多研究者,亦往往是一流研究成果的汇聚之地,在如何解读文本、发现问题、形成思路等方面,对后来者足以形成定向的刺激,不论“照着讲”抑或“接着讲”,皆有所依凭。为学的所谓“路子对”或“路子正”,很大程度正赖于一流研究的导引。

还有一个原因,周氏兄弟是我最喜爱的现代作家,二人的文章各臻其极,思想之深刻则非寻常作家可及。多年前应约写过一本周作人小传,虽属科普性质,写的过程中乘机将知堂文章重读一边,也思考过一些问题。虽然她的选题聚焦于我并未下过功夫的方面,然毕竟对周作人其人其文熟悉,较其他题目,也许可提供更具体的意见。

忧,同样是因为她的选择——周作人实在是个难解的谜。此外,周作人虽然非比寻常地关注女性的处境,视之为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一个标尺,以致“哀妇人”成为其思想的一条线索,他的文章却是不大受女性读者待见的,周迷不少,以我所知,其中女性甚少。或者他骨子里的悲观,他的反戏剧化,以及枯淡的文风构成了障碍也说不定。记得好多年前有一次和许志英老师聊天,他说起过有个女生硕士论文要做周作人,他直接就给否了。周作人那么多文章,那么难懂,女生不行的。他说。

许老师是对自己的判断特别自信的人,我没那么自信,而且对王媛的选择还有私心欢喜的一面,故未加阻拦,甚至还表露了鼓励之意。但这是因她对周作人的兴趣“深获我心”,还是对她能就周作人与古希腊关系写出有新意的论文抱有足够的信心,就很难说了。因许老师的“歧视”,我也有,尽管不那么直接、分明。现在澄清一下,则我似乎觉得,女生若能做得好周作人,那多半该是在女生中有些另类,或者说,有不那么女性化的地方,而王媛从哪个方面看都很正常,似乎是很标准的女生。

不谈能否做好论文,首先对王媛自己所说对周作人的兴趣,我也将信将疑。周作人为人为文,虽力求平和冲淡,然他特有的矜持,也可以拒人千里的。王媛的兴趣是一时的兴味,还是真正读进去了,甚至有某种契合?这里所谓“契合”,并非全般的认同——做研究又不是寻求皈依——而是能够真正进入周作人的世界里面去。

不管怎么说,论文选题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定下了——这是从我这边说,王媛并不知道我的“忧”,以及后面深藏不露的“歧视”。接下去论文的构思和撰写,王媛不时与我有所讨论,我的“忧”的疑云逐渐消散。我发现她对周氏文章读得很细,熟悉程度恐怕要超过许多专家,所谓“细读”于她绝不是一句空话,这又是以兴趣为底子的,看得出来,她读得很有兴味,同时对周的认同与接受并不妨碍她去质疑周的种种表述,找到其中的破绽。周作人著述繁杂,不同的语境,其思想往往有不同的呈现,且几十年并非一成不变,文风又纡曲,婉而多讽,王媛为弄清其中的起承转合,狠下了一番功夫。

前人的研究当然也在她的视野之内,同样地,王媛颇能保持“对话”的姿态,就是说,并非作为现成的结论装饰性地大量引用,以示“学术性”,而是作为参证、推敲的对象,思索、辨难而定其弃取。论文初稿里的与人商榷,甚至有那么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我嫌辞气太露,让她做了改动。读时颇有一点意外,因与她给我的不紧不慢,轻言细语的印象有距离,但这其实是她让我“刮目相看”的一部分,有己见的文章,就应该是有锋芒的。我的让她修改,只是技术性的问题。

论文是逐章逐章看的,写完一章便交我看一章,越读到后面,越是有望外之喜,对王媛也就越有信心。其时我正逢“多事之秋”,睡眠大成问题,中大医院的医生根据他们的什么指标,甚至判我得忧郁症了。读王媛的论文因此读得很慢很吃力,特别是每次开头时,注意力难以集中。然而到后来总能忘记其他,进入规定情境。我将这归因于王媛论文的时见精彩,而与王媛讨论周作人的种种,也是那段时间我为数不多的能够“移情”的时刻。

至于论文本身的评价,因其不在手边,昔时的印象难以复案,不妨把我写的导师评语抄在下面:

王媛给自己选了一个极富挑战性的课题:周作人是个难以把捉的研究对象,厘清他与古希腊文化之间的关系殊为不易,不仅因为古希腊文化头绪纷繁,不在一定程度上深入其中,自去下考镜源流的功夫,极易落入泛泛而论的陷阱;另外,周作人对古希腊的取舍路径相当个人化,且不同时期兴奋点及表述各异,不做语境化的解读,难得要领,也难以给出贯通的阐释。王媛通过不懈的努力,终能越过上述关碍,交出出色的答卷,洵属可贵。

该论文的一大特点,在于紧贴着研究对象走。从周作人购藏书目入手下足文献功夫,固是按迹索踪;细读文本,互证互勘,辨析关键词,追本溯源,更是寻绎内在理路,力求心知其意的紧贴。但以周解周只是一面,作者并不唯周是瞻,认定周作人并不具有他一再赋予自己的自相一致,即见出作者于入乎其内的同时,尚保持着出乎其外的距离感。

作为一篇比较文学论文,作者在考索古希腊人文思想谱系上下的功夫亦复不少。对“辩士”“智者”等概念的缕述、辨析令论文增色,足证作者并非仰仗概论式公式化的古希腊叙述敷衍“影响”,而此种辨析总是通向周作人心路历程、身份认同的考索,则是更值得称道之处。就周作人对古希腊文化的接受,作者澄清了一系列的问题,给出了清晰的答案。说该论文已为此课题开辟新境,并非夸饰之辞。而论文思路的清晰、论证的绵密、注释的详备以及对论文文体很好的驾驭,均证明了作者的学术素养。

就我而言,上面的评价并非逢场作戏式拣好听的说,我相信它是周作人研究的一项新成果,日后会是相关研究的重要参考书。王媛自己似乎没那么自信。后来她对我说,她一直不大自信,这又与她给我的印象不符,我总以为,像她这样素来看上去颇淡定的人,不会忽然信心爆棚,却当是不乏自信的。不论如何,假如过去缺乏自信的话,那么这篇博士论文除了帮她拿到了学位之外,同时应该让她收获了足够的自信。

王媛的论文就要成书出版了,写下此文表示祝贺,亦略志师生一段因缘,以为纪念。

余斌

2018年6月29日

于德国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