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黎氏的脾气随着她家财势的增加而变得日见暴躁和蛮横。由于她行为不端，横不讲理，贪得无厌，得着谁讹谁，就有人给她起了一堆外号儿。有人叫她“滚刀肉”，有人叫她“母夜叉”，有人叫她“母老虎”。不过后来人们在背地里叫开来的只有一个：“母老虎”。

庄稼人并非人人都有外号，而且有外号的庄稼人大多是男性。这种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好得出奇的人；一类是坏得出奇的人；一类是怪得出奇的人，反正都不是一般人物。庄稼人的外号常常带有众人给他所做鉴定的意思。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庄稼人都喜欢自己有外号。有些庄稼人的外号到处可叫，而有些人的外号只能在背地里叫。古黎氏的外号就属第二类。她的外号一经产生，便立刻取代了她的一切称谓，并迅速传开，一直传到如今。现在，古家庄的人说到黎氏的孙子古文举、说到她的重孙子古世发和古世财、说到她的曾孙古廷辅等，还常常要捎上她老人家的这个外号，称他是“母老虎”家的什么人。

在黎氏获得“母老虎”这个雅号的同时，大权旁落的古顺起，也被连带着落了个不雅的外号，人们在背地里开始叫他“土鳖”。不仅黎氏不拿他当人，他的两个儿子对他也毫无敬意。他实际上是以一个老长工的身份，在母老虎的控制下，过日子，直到晚年。

黎氏“母老虎”的名声远扬，淫威危及乡里。古家庄和小古家庄老少近百年不和，彼此武斗连连，就是由黎氏和她的大儿子古天龙在小古家庄制造的“驴踩冬韭菜事件”造成的。

小古家庄在古家庄的西南方，彼此相距不过一里路，两个庄里的古姓人家同姓一个“古”字。不过按照祖谱的记载，他们不是出于同一个祖系。小古家庄的古姓人家都是本地人，祖系可上溯到唐代，而古家庄却是源于四川的外来户。不过毕竟是血浓于水，一笔写不出两个古来。所以，虽然两个村庄的习俗和风气有些不同，但是大小古家庄的古姓子孙自古相处和睦，在周围各村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最融洽，每逢新年，两庄都派出代表互拜。但是后来他们却起了纷争。纷争从年轻人开始，尔后扩大到全村，年年正月都有一战，有时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据说两庄的冲突起于黎氏和他的大儿子古天龙。有一年的正月初六，“母老虎”黎氏由她家的长工牵着牲口送她回娘家黎家埠给她叔叔婶婶拜年。路过小古家庄时，小毛驴使脾气，不听约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连蹦带跳地蹿进了人家培育冬韭菜的暖畦里，折腾了好一阵子，一连踏烂了七八家的十六七个暖畦的冬韭菜。小古家庄的冬韭菜远近闻名，是专门培育在新年前后上市的，是小古家庄人重要的来财之道。时在正月，短粗肥胖、黄中透绿的冬韭菜最值钱，受害的主人家心疼得不得了。几家菜畦的主人一齐出来和黎氏说理，要她赔偿损失，而母老虎在指桑骂槐地痛骂过长工是块废物以后，又对受害的菜农高声叫嚷着讲歪理儿说：“韭菜是驴踩的。驴就在这里，你们要打要骂要杀都对着驴说！”母老虎身体健康，营养状况良好，声音洪亮，吵闹的声音这样大，以至于连古家庄西头的人都听见了。有嘴快腿也快，想讨好母老虎捞点好处的人，飞跑到庄东头，把这个消息传给了黎氏的大儿子古天龙。古天龙立刻带上他的家人、长工和几个闲汉七八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小古家庄，挥舞着棍棒镢头，跟小古家庄的人吵作一团。他狂妄地高叫：“你们听着！俺镇上有人，县里有人，州里也有人，要打官司，就请你们在头里走！俺奉陪到底！要赔钱？没门儿！……是你们弄惊了俺家的驴，要是俺的驴有个好歹，一定找你们算账！”吵架的人群占满了半条街，齐声指责黎氏母子蛮不讲理。可是黎氏母子到底也没有赔偿人家菜农的损失，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肯说。

有权有势的富人可以打人骂人，而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常常是连骂人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当面不能骂，就背地里骂；骂一回不解气就变着法儿骂。小古家庄的人气不过，就给古天龙母子俩编了两段顺口溜。

一段是骂古天龙放肆狂妄的：

古家庄，雾气腾腾，

牛皮出在年轻，

二十来啷当岁儿，

吹得最凶！

一段是骂黎氏全家的：

古家庄，杨树多，

杨树底下垒鳖窝。

大鳖一抻头儿，

小鳖一拖落！

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行”！这两段顺口溜竟在古家庄周围的乡村传唱开了，母老虎也因此而声名大臭。起先是小古家庄的年轻人对着古家庄的黎氏和她的儿子唱，后来传到高家庄、傅家庄和姜家庄及周围其他的村庄。小古家庄的年轻人在气头上编唱这两段顺口溜，本意是骂古天龙母子的，却在无意中羞辱了古家庄所有的老少爷们，得罪了古家庄的几代人，成了这一带那些好事的人挖苦古家庄人的民谣，一传就是近百年，伤了古家庄老少爷们的心，导致大、小古家庄之间年轻人几十年间无数次的流血械斗。十年有八九年是小打，双方隔着两村之间的那条叫作“小泉沟”的小水沟拉弓射箭，打弹弓，甩石头，扔土坷垃。也有大打的时候。碰上哪一年，不巧，谁家的孩子的头被打破了，以至于大人们也参了战。那时，两村的老祖宗们就不得不出面了。一般是打伤了人的一方，摆个席面，请挨打一方的家长和村里的老祖宗们吃上一顿，赔个礼，了事。往往是大闹一次，和平几年。直到20世纪40年代，共产党八路军开到这里，开展了土地改革，大、小古家庄之间的怨恨和械斗才算了结。当时，乡里的干部专门把这两段顺口溜的来龙去脉向群众做了详细说明，说这两段顺口溜有碍大、小古家庄两个村庄和这一带劳动人民内部的团结，要求各村的干部回去关照村里的年轻人，不要再唱了，也不要再对立打斗了，事情才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