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诗歌的声律构成
什么是汉语诗歌的声律?综观历代学人对声律的看法,我们认为可概括为:声律主要是汉语语音要素在诗歌中的应用规律。
诗歌是语言(语音)的艺术,语言是由语音、词汇、语法构成的,诗歌是遣词造句、协和语音的艺术创造,声律就是语音在诗歌创作的表现形式。
汉语语音的构成是:(声+韵)+调=音节,按照今天语音学的分析来说,那就是:声母是辅音;韵母是元音,或元音加元音,或元音加辅音构成的;声调是音节的高低升降的变化。汉语语音的使用单位是音节,书面上一个汉字基本等于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表达的语言单位要么是词,要么是语素。一个音节大致包括声母(按照传统,零声母也算名义上的声母)、韵母和声调三个组成部分。声律就是这些要素在文学形式中的体现。
声律的基本内容是讲求平仄、押韵、对仗、停顿(节奏)四个方面。这四个方面都与汉语的语音要素相关。比如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风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首诗首先是押韵的,即斜(xiá)、家、花三字同韵,即韵母相近(同韵腹、韵尾)。其次声调的调型是交替的,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平平仄仄平”。再次在音节停顿上是2-2-2-1式,即两个音节一顿,最后一个音节一顿,这就是节奏。
对仗也是语音要素的体现,下面再讲。
汉代以前人们尚未系统地认识到声律在文学中的作用,诗歌声律全出于天籁。至南北朝时声律之论方盛。唐·皎然《诗式·明四声》:“乐音有宫商五音之说,不闻四声。近自周颙、刘绘流出,宫商畅于诗体,轻重低昂之节,韵合情高……”[8]《南齐书》记载了当时的盛况:“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皆凑竞陵王西邸。绘等为后进领袖,机悟多能。时张融、周颙并有言工,融音旨缓韵,颙辞致绮捷,绘之言吐,又顿挫有风气。”[9]
声律之所以被人们重视,跟时人发现汉语存在四声有关。《南史》卷三十八《陆厥传》:“(永明末)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玡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10]又卷五十七《沈约传》:“(约)又撰《四声谱》,以为 ‘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11]四声的发现,促进了人们对汉语语音的认识,作家也有意识地运用这一要素进行创作。沈约《谢灵运传论》称:“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12]
古人对声律的认识是有过程的,一旦发现之后就能自觉地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声律运用到诗歌之中,到底给诗歌的表达带来了哪些艺术效果呢?也就是说声律在诗歌构成中的作用如何呢?古人大都语焉不详。刘勰《文心雕龙·声律》:“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唇吻乱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媸,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气力穷于和韵。”[13]在朦胧之中可以体味到他要说的一些意思。
下面我们就说说声律在文学作品中的艺术作用。
(一)平仄交错构成了抑扬跌宕的美
汉语四声传统上称作“平上去入”,这四个调的调值不同,《元和新声韵谱》:“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就是说平声是一个长平调,其他三声都不是平调,因为平调可以无限延长,故谓平声;其他三个声调都不是平调,不能无限延长,故统称为仄声。平仄实质是长短曲直的不同,即平与高低曲折的对立。诗歌就是以此加强格律变化的。这种变化实质是高低长短的不同,高低长短的交错就构成了抑扬跌宕的艺术效果。如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仄仄平平仄
城春草木深。平平仄仄平
感时花溅泪,仄平平仄仄
恨别鸟惊心。仄仄仄平平
烽火连三月,仄平平仄
家书抵万金。平平仄仄平
白头搔更短,平平仄仄
浑欲不胜簪。仄仄平平
在讲求声律的诗歌中,平仄总是交错递用的。沈约所谓“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就是这一主旨的体现。平仄律的实质是平与不平(高下或曲折)律。
(二)韵脚和谐构成回环缭绕的美
从历代汉语诗歌押韵的行为和规则看,所谓押韵即一首诗里的某些诗句末尾用上韵基相同或十分相近、语感上和谐的韵字。所谓韵基(又称韵身),就是汉语韵母的主要元音和韵尾的组合,如现代汉语的ɑn/iɑn/uɑn/üɑn四个韵母里的ɑn就是韵基。如果没有韵尾,那么韵腹就是韵基,如现代汉语的ɑ/iɑ/uɑ三个韵母里的ɑ即是韵基。韵基相同或非常相近的的字,就可押韵,这些押韵字汇合起来,传统上称为韵部。同一韵部指的是主要元音相同(或相近)、韵尾相同的字的集合,比如ɑn、iɑn、uɑn、üɑn四个韵母的字统合为一个韵部,可以称为“山寒”韵。这一韵部在同一首诗中出现在句子末尾就构成了押韵。
诗歌讲求押韵,目的是增强回环缭绕的和谐美的境界,加强诗歌的乐感。由于同一韵部的字主要元音相同或相近,就增强了乐音成分(元音为乐音),加上韵尾的辅助,就显得和谐乐耳,韵味无穷。刘勰所谓:“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14]说的就是这一道理。比如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亭浊酒杯。
上例“哀、回、来、台、杯”五字押韵,押的是代表中古音的“诗韵”(平水韵)的咍(灰)韵,读起来一韵往还,余音不绝。
又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鸦、家、马、下、涯”押韵,押的是曲韵的“家麻”韵,这首曲句句有韵,朗朗上口又悦耳。
(三)对仗构成整齐匀称的美
对仗是古典诗歌的传统之一。对就是对应,仗就是仪仗,对仗就是句对句,词对词。对仗跟语音要素有什么关系呢?下面我们可以先看一下温庭筠的词《更漏子》:
柳丝长, 仄平平
春雨细, 平仄仄
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燕, 平仄仄
起城乌, 仄平平
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 平仄仄
透帘幕, 仄平平
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 平仄仄
绣帘垂, 仄平平
梦长君不知。
在这首词里,柳丝长(仄平平):春雨细(平仄仄);惊塞燕(平仄仄):起城乌(仄平平):香雾薄(平仄仄);透帘幕(仄平平);红烛背(平仄仄):绣帘垂(仄平平)两两对仗。对仗的句子声调相反,相反的声调对在一起,就是两行不同的句子,句子的平仄不同相映成趣,成为异中相对的整齐,整齐中又有差异,差异中又有匀称。对仗的句子中的词语词性相同,如“柳丝”与“春雨”,皆为名词性词语,“长”和“细”,皆是状物形容词。
声律在对仗中的作用如上,诗歌使用了这种形式称为律仗,入律的对仗可以使音节在变化中显示出整齐的匀称美。
(四)语气停顿构成节奏变化的美
汉语每一个音节都是一个自然的发音单位,每一个音节都有一个停顿。音节用到诗歌当中,就有大停与小停的区别,大大小小的停顿就构成了诗歌语言的停顿节奏,大停顿处语气长,小停顿处语气短,平声音节长,停顿较大;仄声音节短,停顿较小。在入律的诗歌中,平平仄仄中两平处大停,占两拍,两仄处两小停,占一拍,长长短短的声调就构成了大小不等的节拍,形成优美的节奏变化。如杜甫的《秋兴之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 平平仄仄平平
武帝旌旗在眼中。 仄仄平平仄仄平
织女机丝虚月夜, 仄仄平平平仄仄
石鲸鳞甲动秋风。 平
仄仄平平
波漂菰米沉云黑, 平平仄平平仄
露冷莲房坠粉红。 仄仄平平仄仄平
关塞极天唯鸟道, 仄仄平平仄仄
江湖满地一渔翁。 平平仄仄仄平平
在吟诵的时候,长者占一拍,短者占半拍,这些长长短短的停顿就构成了文学作品节奏顿挫的艺术美感。
声律作为诗歌要素之一,在诗歌创作中作用重大,它促进了诗、词、曲、赋的繁荣,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杜甫作为伟大的诗人,他就非常重视声律的运用。他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有“晚节渐于诗律细”的句子[15]。我们在杜诗中很难找到不合律的诗句。
声律在文学构成中是如此之重要,但诗歌的形式与内容的表达是对立统一的,如果过于追求形式化就势必走向另一极端,也会影响到诗歌的意境创造。声律的过分讲求同样也存在着一些弊端。[日] 空海《文镜秘府论》“天卷”《序》说:“沈侯(按:沈约)、刘善(按:刘善经)之后,王(按:王昌龄)、皎(按:皎然)、崔(按:崔融)、元(按:元競)之前,盛谈四声,争吐病犯,黄卷溢箧,缃帙满车。”[16]又在《论病》说:“颙(按:周颙)、约(按:沈约)已降,兢(按:元兢)、融(按:崔融)以往,声谱之论郁起,病犯之名争兴;家制格式,人谈疾累……”[17]由此可见声律之论甚为繁杂。《唐会要》卷七十五:“开元二十五年二月敕:‘今之明经、进士,则古之孝廉、秀才。近日以来,殊乖本意。进士以声律为学,多昧古今;明经以贴诵为功,罕穷旨趣……”[18]这就是说,声律不仅要行于一般诗歌,还用于其他文体,也应用到科举考试,这就十分过分。
《文镜秘府论》“西卷”《论病》中说:“夫文章之兴,与自然起;宫商之律,共二仪生……泊八体、十病、六犯、三疾,或文异义同,或名通理隔,卷轴满机,乍阅难辨,遂使披卷者怀疑,搜写者多倦。”[19]空海遍搜前人文病之说总合为二十八种,跟声律有关的就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傍纽,正纽,水浑,龃龉等。其病解说不一,大抵跟声调、押韵有关。这样复杂的声病讲究,诗人作诗时就难免拘谨难从。
钟嵘《诗品》:“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论文,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造《知音论》未就而卒。王元长创其首,谢眺沈约扬其波。三贤咸贵公子孙,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诵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唇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如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20]
唐皎然《诗式》也说:“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故风雅殆尽。后之才子,天机不高,为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随流,溺而不返。”[21]因为这个缘故,殷璠《河岳英灵集·集论》:“齐、梁、陈、隋,下品实繁,专事拘忌,弥损厥道。夫能文者,匪谓四声尽要流美,八病咸须避之,纵不拈掇,未为深缺。”[22]
我们可以来看一看有声病的诗,到底是什么情况[23]:
山方翻类矩,
波圆更若规。
树表看猿挂,
林侧望熊驰。
——犯平头病
荡子别倡楼,
秋庭夜月华。
桂叶侵云长,
轻光逐汉斜。
——犯上尾
青轩明月时,
紫殿秋风日。
曈昽引夕照,
晻暧映容质。
——犯蜂腰
陟野看阳春,
登楼望初节。
绿池始沾裳,
弱兰未央结。
——犯鹤膝
这些所谓犯病的诗,从内容角度看也不算太坏,但是不合格律要求,自然在声律论者看来是犯病的。由于声病说拘禁难越,作者难免望而却步。白居易在《寄唐生》诗中说出了“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的心声,[24]就是对这一流弊的抨击。声病之累到宋词、元曲已基本被冲破,所求者顺乎文气,平仄、押韵、对仗入律即可。
声律作为古典诗歌传统之一,成就了光辉的文学业绩。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严格的声律拘禁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新体诗的出现,打破了传统声律的樊篱,成为一种新的文学体式。我们今天来学习研究声律的目的是继承诗歌遗产,帮助我们欣赏古典文学作品,并非要求新诗要像唐诗那样有严格的声律限制。
诗歌声律的形成、发展跟汉语的语音变化相关,与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变化相关,也跟音乐形式有关系。诗、词、曲一开始都是配乐歌唱的,由于要跟音乐相适配,那么字音的高低长短就不能不讲求。周德清在其《中原音韵》“后序”里有过一段描写:“复初举杯,讴者歌乐府 【四块玉】,至 ‘彩扇歌,青楼饮’,宗信止其音而谓余曰:‘“彩”’字对‘“青”’字,而歌 ‘“青”’字为 ‘“晴”'。吾揣其音,此字合用平声,必欲扬其音,而 ‘“青”’字乃抑之,非也。畴昔尝闻萧存存言,君所著《中原音韵》乃正语作词之法,以别阴、阳字义,其斯之谓欤?细详其调,非歌者之责也。'”[25]按曲律,【四块玉】 要求这两句该是“仄仄平,平仄仄”,罗宗信说的是“青”为阴平字,“晴”为阳平字,此处青字当随乐谱读声调稍扬,似“晴”字。这说明乐谱对字音有约束作用。由于后来诗词曲慢慢跟乐谱脱钩,变成了不可歌的徒诗、徒词、徒曲,声律的讲求也就松弛下来了。另外,由于音乐的发展,现代任何新体诗都可以随时谱新曲,写作歌词可以不受乐谱的约束,诗歌创作自然就自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