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英格兰,伯明翰

这本书出版已有两年,而我遭遇枪击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个10月的中午,我放学后乘校车回家,在路上被塔利班的子弹击中。这三年来,我们家经历了许多变化。我们被连根拔起,带离了巴基斯坦斯瓦特河谷(1),运送到英国第二大城市伯明翰的一座砖房里。这有时显得极不真实,我甚至掐了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我已经十七岁了,但不变的是我依然不喜欢早起。最令人吃惊的是,现在我总是被父亲叫醒。他每天早上都第一个起床,给我、母亲以及两个弟弟阿塔尔和胡什哈尔做早餐吃。当然,他才不会默默干活儿,而是大张旗鼓地为我们解说他怎么挤果汁、炒鸡蛋、热面饼、从橱柜里取出蜂蜜。“不就是做个早餐嘛!”我调侃道。而且他也破天荒地开始出门购物,尽管他特别讨厌这项任务。他去超市的次数已经多到对架上的商品如数家珍,而以前,他可是连牛奶的价格都不知道的!“我变得像女人一样了。我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者!”他说,我则笑着拿东西扔他。

然后我和弟弟们会匆匆出门,去各自的学校上学。跟我们一起上学的,还有我们的母亲托尔·佩凯。说真的,这其实才是最大的变化。她一星期有五天在语言学校上课,学习读写和英语。母亲没受过教育,或许正是因此,她才一直极力主张我们去上学。“不要等到多年以后才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都错过了什么。”她说。她在这里的生活困难重重,因为直到今天,她无论是购物、看医生还是去银行取钱都无法与人交流。开始学习之后,她逐渐变得自信,能在家门之外理直气壮地说话,而不只是在家中跟我们交流。

两年前,我以为我们绝不可能习惯这里,但现在,伯明翰让我们开始有了家的感觉。之前我觉得这里永远也无法取代斯瓦特,我日思夜想的家乡,但最近,当我外出旅行,从别处回到这个新家,我的确能感受到家的温暖。我甚至不再抱怨伯明翰阴雨连绵的天气,尽管每次听这里的朋友在华氏68度或77度(2)的气温下抱怨好热,我都很想笑。对我而言,这就是春天的温度。我在新学校也交到了一些朋友,不过莫妮巴依然是我的死党,我们每次打Skype(3)都会聊上好几个小时,交换近况。听她讲起家乡斯瓦特的聚会,我多希望自己也在。有时我也会跟莎兹娅和凯纳特聊天,她们就是那两个跟我一起在校车上中枪的女孩,她俩现在都在威尔士的大西洋联合世界书院(Atlantic College)上学。对她们而言,远离家乡,在另一种文化中生活并不轻松,但她们深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能帮助她们实现梦想、回馈社区。

这里的教育体系跟巴基斯坦很不一样。在原来的学校,我曾被认为是“天才少女”。我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到哪儿都是最聪明的,无论努不努力都能考第一。而在英国,老师们对学生的要求更加严格。在巴基斯坦,我们喜欢把答案写得很长。说真的,你完全可以把你想写的都放上去;考官有时看累了,并不会读完所有内容,但依然会给你高分。而在英格兰,问题往往比答案还长。巴基斯坦考官们相对宽松,也许是因为我们能读书就已经很不容易。我们没有好的科学实验室,也没有高档的电脑和完善的图书馆。我们有的只是一位老师,站在白板前面对手捧教科书的学生。在家乡,我才读了八九本书,大家就开始用“博览群书”来形容我了。而到了英国,我见到了读过几百本书的女生。现在,我明白自己的阅读量少得可怜,我想把那几百本书全都读完。明年我会参加GCSE考试(4),然后再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我希望能进入大学,攻读政治与哲学。

我依然相信自己会回到斯瓦特,再次与我亲爱的朋友和老师相见,重返我的学校和家园。或许我还得继续等待,但我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我的愿望是回到自己出生的国家,为那里的人民服务。我梦想有一天能成为一位有影响力的巴基斯坦政治家。不幸的是,下令袭击我的斯瓦特塔利班头目法兹卢拉大毛拉(5),现在已经成了全巴基斯坦的塔利班首领。这更加剧了我回国的风险。不过即使不存在这样的威胁,我也决心继续留学深造,增强自己的力量,义不容辞地投身那场斗争,向愚昧与恐怖主义宣战。我打算更多地了解历史,广结贤士,倾听他们的观点,博采众长。

我的学业和课外活动十分繁忙,但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会趁课间休息和午餐时间跟他们聊天。他们喜欢谈论体育赛事,而我则喜欢读《时代》和《经济学人》杂志。总而言之,我们没多少闲暇时间——这里的学校功课很多!

多亏这里了不起的医生们,我现在非常健康。刚出院时,我每星期都得做康复理疗,而且需要很多支持。医生说我面部神经的功能已经恢复了百分之九十六。耳蜗埋植手术帮我重获了听力,医生还说将来他们或许会开发出更好的新技术。我不再头疼,还开始参加体育运动,尽管大家发球时都会特别小心,免得砸到我的头!有几项运动还成了我的长项,像绕圈球和板球,不过当然,我那两个弟弟可不这么认为。

他俩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尽管我跟胡什哈尔还是整天拌嘴。阿塔尔会逗得我们全家捧腹大笑。他用词夸张,活力无限,把我们所有人都搞得筋疲力尽。

最近我跟他吵了一架,因为他抢走了别人送我的iPod。“马拉拉,我是因为知道你已经有两个iPod才把它拿走的。”他说。我则回答:“问题在于你不能未经允许就拿别人的东西。”

阿塔尔的眼泪可以收放自如,他顿时号啕大哭。“我也需要一些东西来享受生活呀。”他大发牢骚,“我住在这栋房子里,就跟坐牢似的。马拉拉,大家都说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但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无情的女孩!你把我们弄到这鬼地方来,而且连iPod都不给我!”

在许多巴基斯坦朋友眼中,我们或许非常幸运,能生活在英国,住漂亮的砖房,上很好的学校。我父亲在巴基斯坦领事馆担任教育专员,同时身兼联合国的全球教育顾问。对于有抱负的巴基斯坦年轻人而言,这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如果你被迫流亡海外,远离自己的故土,远离你父辈、祖辈生长的土地,远离你们长达几个世纪的悠久历史,你会感觉非常痛苦。你无法再触摸家乡的土壤,聆听河流甜美的吟唱。富丽堂皇的酒店、在宫殿中举办的大会,都代替不了家的感觉。

这在我母亲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她虽然身在伯明翰,心却在斯瓦特——她的思乡病非常严重。有时她大半天都抱着电话,跟斯瓦特的亲友聊天,说的话比对我们说的都多。

不过最近英国皇家医学会(Royal Society of Medicine)为表彰挽救我生命的医生而在伦敦举办了一场庆典,母亲第一次坐到台上,这对她而言真是个重大突破。

我们在全球都受到热情的接待,人们也对我这本书反响热烈——它让更多人知道了我们的故事。对此,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我把得到的奖金寄回斯瓦特,资助孩子们上学或帮助成年人经营小本买卖,像是开店或买出租车来开,让他们能赚钱养家。我们收到了数不清的来信,其中一封甚至来自一位远在日本的老人。他写道:“我是个贫穷的老人,但我也想出一份力。”他还随信附上了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他没有留下回信地址,我们甚至没法向他道谢。

我与我创办的马拉拉基金会(Malala Fund)中的成员一同前往肯尼亚,为马赛马拉人民建立了一所学校。这里的人们令人惊叹——他们高挑而骄傲,裹着鲜红的斗篷,向我们讲述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他们的传说甚至比我们普什图人的还要丰富多彩。马赛马拉的老人都没受过教育,但现在所有的孩子都走进了课堂。这并不容易,因为政府只为八年级以下的孩子提供免费教育,八年级以上,他们就必须自费上学了。

马赛人告诉我们,直到不久前,这里的男孩还得在行完割礼之后立刻去丛林里猎杀两头雄狮,再带回尸骸。随后,长者会猛地拔下男孩的两颗门牙——想想那该多疼!——能忍住不哭的人,就有资格成为马赛族勇士。

今天,他们的习俗已经改变。他们告诉我们,要是把狮子全都杀死,许多野生动物也会消亡,所以现在成为勇士的不再是猎杀狮子的人,而是受教育程度更高的人。他们甚至有了女性马赛勇士,也不再给本族的女人行割礼。

我在尼日利亚度过了十七岁生日,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支持那些被极端组织“博科圣地”武装分子劫持的女孩。在4月里一个寂静的夜晚,她们被歹徒从宿舍中掳走。这些女孩都是我的同龄人,都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医生、教师或科学家。她们都是非常勇敢而与众不同的女孩,因为在尼日利亚北部,只有百分之四的女孩能完成学业。世界的关注很容易转向新的事件,而我不希望人们这么快就把她们遗忘。马拉拉基金会打算在这里再启动一个项目。

为了宣传马拉拉基金会,我们去白宫拜会了贝拉克·奥巴马总统。我们先跟米歇尔·奥巴马和他们的大女儿玛利亚见了面,她们送给我们一些由白宫养殖的蜜蜂酿造的蜂蜜。接着,我们在椭圆办公室见到了奥巴马总统,那间办公室其实很小。他走到门外迎接我们,非常认真地听我们讲话。

收到来自白宫的访问邀请时,我们表示接受,但有一个条件:如果只是去拍几张照片,那我们不去也罢;但如果奥巴马总统愿意倾听我们的心声,那我们就欣然前往。他们的答复是:你们尽可以畅所欲言。我们真的这么做了!那是一场严肃的会议。我们强调了教育的重要性,谈到了美国在巴基斯坦这样的国家支持独裁政权、实施无人机轰炸的行为。我对奥巴马总统说,与其依靠战争消除恐怖主义,不如通过教育来将它铲除。

过去一年来,作为一名教育活动者,我通过马拉拉基金会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我前往战火纷飞的地带,向人们揭示无法上学的儿童面临的困境。我在约旦、巴基斯坦、肯尼亚和尼日利亚开展了项目。我与世界各国领导人进行交谈,敦促他们提高本国的教育经费,并促使富裕国家为发展中国家提供更多教育援助。我们做得越来越多,但我很清楚,还有更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感谢真主赐予我这样一个平台,让我能奔走游说。这将成为我毕生的事业,也是我的使命、我的梦想。

我决定通过马拉拉基金会呼吁,为身在约旦的叙利亚难民争取教育机会。我来到叙利亚边境,亲眼看见大批难民逃往约旦。他们徒步穿越沙漠,来到这里,只背了几件衣服。许多孩子脚上都没穿鞋子。见他们过得这么苦,我崩溃大哭。难民安置点的孩子大都没有上学,有的是因为根本没有学校,有的是因为走路上学太不安全,有的又是因为孩子们的父亲惨遭杀害,他们不得不辍学去打工挣钱。我亲眼看见许多孩子冒着酷暑站在路旁,乞求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比如搬运沉重的石材。

我心如刀绞。他们何罪之有,又做了什么,只能这样在异乡漂泊?为什么这些无辜的孩子必须经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为什么他们无法上学读书,安享宁静的生活?

我见到一个名叫蜜祖恩的女孩,她与我同龄。她每天走访于帐篷间,劝说人们把孩子送去上学。她告诉我,她将来想当记者,告诉人们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我问她:“如果你无所不能,你会做些什么?”她这样回答:“我想回到家乡,阻止战争。”

我们接触了许多机构,让更多人看到难民们的可怕遭遇,为他们争取更多支持。我们还以马拉拉基金会的名义在当地开展项目,帮助叙利亚难民适应约旦的学校。

而我自己也是一名难民,被迫离乡去国。正如父亲所说,我们或许是全世界待遇最好的难民,能住在一栋漂亮的房子里,什么也不缺,但我们依然牵挂着祖国。这三年来,我们经历了许多改变,但我骨子里还是从前的马拉拉,那个在斯瓦特上学的女孩。我的生活变了,但我没变。你要是去问我母亲,她就会说:“嗯,马拉拉也许懂事了一些,不过在我们家,她还是那个爱争吵的女孩,总把衣服扔在这儿,裤子扔在那儿;她依然是那个邋里邋遢的姑娘,总嚷着‘我的作业还没做呢’。”有些东西,纵然只是细枝末节,也不会真的改变。


(1) 斯瓦特河谷(Swat Valley),古代乌苌国所在地,曾是犍陀罗平原和面向中亚的北部山区之间的商贸枢纽,也是巴基斯坦反恐重地。

(2) 分别为20摄氏度和25摄氏度。

(3) 一款即时通信软件。

(4) GCSE是英国学生完成第一阶段中等教育会考所颁发的证书,相当于中国国内的初中毕业考试文凭。——编者注

(5) 大毛拉maulana),伊斯兰教高级神职人员的称号。法兹卢拉大毛拉(Maulana Fazlullah,1974—2018),原名法兹卢拉·哈亚特(Fazlullah Hayat),巴基斯坦塔利班领导人,TNSM头目苏非·穆罕默德的女婿兼接班人,马拉拉枪击事件的幕后主使,2018年死于美军空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