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
这一日,太学释奠礼,官家赵构依制亲临。
“周博士那边,可有话说?”陈南低声询问身旁的书童。
这小童是国子监博士周绾的贴身仆人,此刻正紧张地绞着衣角:“老爷说……说这问题太过凶险……”
陈南心中了然,周绾此人,终究是书生本性,临门一脚时心生退意,亦在预料之中。
他目光微凝,当初为确保此计万无一失,他不仅分析了周绾的性格与立场,亦曾耗费心神,旁敲侧击,对其日常细节多有留意,隐约探知其书斋深处,或有些不合时宜的旧物。
此刻,看来这最后一重手段,是不得不动用了。
他声音忽然压低:“若他不敢问,明日御史台就会收到他私藏靖康旧臣诗集的密报。”
随后,他从袖中滑出一枚温润的玉佩,玉质细腻,隐有光华,他将玉佩塞进书童颤抖的手心。
“此物赠予你家老爷,权当一份心意。告诉他,光武中兴之问,看似颂圣实则谏言。若官家真有卧薪尝胆之志,必当龙颜大悦,此乃青史留名之机。若事有不谐,”陈南语气一顿,意味深长道,“此玉佩,或可为你家老爷消灾挡祸,聊作退路。”
大殿内,香烟袅袅,钟磬之声不绝。
文武百官分列,太学诸生垂手肃立。
赵构一身冕服,由礼官引着,缓步登上祭台,向先师牌位奠酒。
礼毕,便是官家与太学师生的问对环节,以示亲近儒臣,采纳雅言。
气氛有些微妙。
黄潜善、汪伯彦二人立于前排,虽未四下张望,那份无形的压力却弥漫开来。
太学祭酒与几位老博士上前,所问皆是经义治国类的寻常题目,赵构一一回应,殿中一派雍容。
问对渐近尾声,殿内气氛略有松动。
陈南站在观礼官员的后排,看似凝神倾听,实则一直留意着殿侧一根粗大的廊柱。
周绾的身影在柱后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似仍在迟疑。
陈南趁着身旁官员低声交谈的间隙,朝着廊柱方向,手指在袖中极轻地弹了两下——这是他们早先定下的最后信号。
国子监博士周绾,终于从队列中缓步而出。
他先依足了礼数,向赵构深施一礼,而后朗声开口:“臣国子监博士周绾,有一问,欲请教官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周绾身上。黄潜善眉头微皱,汪伯彦则面露警惕。
赵构略感意外,但还是温和地道:“周卿但问无妨。”
周绾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大成殿内:“臣闻,昔汉光武皇帝龙兴于南阳,克定祸乱,终都洛阳,成中兴之大业。
今官家龙飞九五,驻跸商丘(应天府古称),抚御四方。臣敢问官家,今日之商丘,比之昔日之南阳,其势如何?官家是否有意效仿光武故事,于此龙兴之地,再造汉家伟业乎?”
满场死寂!
针落可闻!
这问题,太刁,太巧,也太……要命!
它不提南迁,不骂奸佞,只拿光武帝这尊神佛出来,直接把龙椅上那位架在了“中兴”的柴火堆上烤!
您,想不想成为光武帝那样的中兴之主?
您,要不要就在这应天府,开创您的伟业?
这简直是把赵构架在了“中兴”的火上烤!
赵构端坐的身形微微一震。
光武中兴,这四个字,这些日子夜夜在他梦里盘旋。
此刻被人当众挑明,与他眼下的狼狈处境赤裸裸地摆在一起,一股子被压抑许久的血气猛地冲了上来。
朕,太祖太宗的骨血,天命在吾,难道真要顶着个“逃跑天子”的名头,去江南苟安?!
黄潜善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握在袖中的拳头指节根根发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汪伯彦,正对上汪伯彦同样阴沉如水的目光——这周绾,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平日里看着蔫了吧唧,不声不响,今日竟敢当众捅出这么个大窟窿!
这哪里是提问,这分明是拿“中兴”这把刀子,往他们心窝子里戳!
黄潜善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呵斥,但看了看御座上神色变幻的赵构,又看了看周围无数双注视着这里的眼睛,硬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
在太学释奠这种场合,在官家刚刚表达了对儒学尊崇之后,公然打压一个引经据典、提问恭敬的博士,那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御座之上,赵构的眼神变幻不定,心中天人交战。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周卿所言,甚合朕意!光武皇帝以布衣之身,起于微末,勘定天下,实乃人君之楷模!朕虽德薄能鲜,然光复旧物,混一华夏之心,未尝一日敢忘!应天府乃朕龙兴之地,将士用命,臣工戮力,中兴大业…当循序渐进……咳……咳咳!”
话未说完,赵构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
黄潜善眼睛一亮,立刻抢步上前:“官家龙体违和!来人,护驾!”
汪伯彦也极有眼色地凑过来,一左一右便要伸手去扶赵构:“官家,不若先移驾后殿歇息片刻?”
陈南藏在柱后,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这两个老贼,反应好快!若让他们就这么把官家弄走,今日这番布置,十成就黄了九成!
千钧一发!
队列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出列,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陛下!老臣斗胆!昔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之前,尚屯田于河北、河南,积粟养兵,前后二十又八载!”
是礼部尚书!
这老头子,平日里只知守着礼法条文,今日竟也敢逆龙鳞?!
这意外的助攻让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
这一下,如同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凉水,整个大成殿都“嗡”的一下炸开了!
“淮甸千里沃野,荒着也是荒着!”
“是啊!当效曹孟德许下屯田,以军垦边!”
太学生们年轻气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仪,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赵构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顶了一下,咳嗽也缓了些。他摆了摆手,止住要上前的黄、汪二人,目光扫过阶下群情激昂的诸生,又落在那位老尚书身上,最后定格在周绾脸上。
先前那句“中兴大业,当循序渐进”,此刻听来,便多了几分深意。
周绾再次深深一拜,声音里带着哽咽:“官家圣明!臣不胜惶恐!唯愿官家效法光武,坚守中原,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成了!
陈南微微垂下头,遮掩住脸上那份难以抑制的松快。
这第一步棋,算是走活了。
周绾这一问,礼部尚书这一递,虽不见得能立刻扭转乾坤,却已在官家心里,在满朝文武心里,更在天下士子心里,狠狠楔下了一根名为“坚守”的钉子!
问对草草收场。
赵构在黄潜善、汪伯彦等人亦步亦趋的“护卫”下,摆驾回宫。
他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双眸子里闪过的情绪,却逃不过有心人的解读。
百官躬身相送,仪仗缓缓开拔。
陈南趁着队列调整、人群涌动的短暂间隙,对身旁一个相熟的枢密院低品官员低声咕哝了句“院里有急档要催”,便猫着腰,不紧不慢地混进退场的人流边缘,脚下却片刻不停,悄无声息地朝着宫外拐去。
他得赶在午时之前,到城南校场去。
御营后军统制张俊,那个贪财好色却又野心勃勃的统制,今日正在那里检阅新招募的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