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年头,像你们这些没入行的散户,可真不容易。
牙行一合计,就专拿散户下手,连口喘气的地儿都不给留。”
陈二爷接下水桶,谢过周锐时说道。
牙行又干了什么坏事?前阵子徐庆元手下的两个狗腿子才被烧死。
就算有钱财上下打点,官铁司的人不再像往常一样刁难散户。
行会和散户之间的矛盾也变得缓和。
照理来说,散户虽然日子不见得会变得多好。
也不应该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才对啊。
“牙行这回动静真这么大?
陈二爷您见多识广,方便细说,牙行又做了什么事?
我们这些没入行的,还能不能混口饭吃?”
陈二爷将水缸盖好,回头看了周锐一眼,声音低了些。
“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咱们边吃边讲。
反正这天也晚了,你启文叔叔怕是还没起灶。
到我家吃一口去,顺便也说说你家近况。”
这孩子听话,也懂事,不像有些散户只顾得埋头干活。
铁匠行水深,他若真要入行,总得让他心里有点数。
乡村之中哪有什么待客之道,能请上家里吃顿饭便是最高的礼节。
陈二爷端来碗筷:“都是家常饭,别嫌寒碜。”
饭桌上一大碗一大碗盛着,长条木桌,周家叔侄被请到最里头。
主食虽是红薯做的炊饭,倒也有些沾油水的热菜。
一锅豆腐炖猪骨,汤厚味浓,讲究的就是下饭顶饿。
再来盘重油重盐的炒菜。
干粗活的人一疲,嘴淡没味。
得重口点才有劲儿吃。
待菜汤递过一圈,陈二爷才接着先前的话说下去:
“说回来,那牙行的事,我不是多嘴。
只是眼下风头不对,你家又是散户,真得留个神。
你那份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就连那徐扒皮都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如今的铁匠营中,有些能耐的散户也过得越来越难。
都以为自己可以补上牙行的利息。
可到头来还是撑不住,卖了铺子去给他们白做。
你可得小心点,虽说有手艺傍身,也别走了他们的老路。”
徐庆元的牙行专门放贷给那些没有大量现钱买铁的铁匠。
若是还不上牙行的利息,便逼着他们抵债交出铺子。
虽然牙行的人不会打铁。
但是可以雇人来打,或干脆租给别的匠人。
按照每月的收入抽成,比放贷还稳当。
若不是祖上留下了这么一间铺子给周家。
周锐就算有着今天的手艺,也不见得能从牙行的控制下脱身。
陈二爷顿了顿,继续说道:
“虽然我这把老骨头还挂着行会的名头,但眼下这世道。
连我也帮不得太多,你自个多打算着点。”
周锐记得就有好几家散户因为交不出利息。
就只能留下来赎铺。
说好听是帮工抵债,说难听就是做白工。
难怪向来以严苛出名的徐扒皮的店里会出现次品。
看来是他家手底下的铺子手艺不过关。
他自己又贪图利益,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次品流通到了市面上。
沉闷的氛围被充满稚气的声音打破。
“够——够不着。”
只见小杰端着碗筷,伸着手才能夹到碟里的饭菜。
周锐见了之后赶紧替对方夹了几块膘肉放入碗中。
“唉,老了老了,话多了些。别光听我絮叨,夹菜、喝汤。
咱今儿是吃饭,不是开堂问案。”
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喝了点珍藏的黄酒,开始谈起从前的时光。
仿佛蒙上了记忆的纱布之后,什么事都显得美好了一些。
归家的路上,叔父借着酒意讲了许多周锐父母还在世时的事情。
只是那些事情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
周锐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父母的脸庞了呢?
对他而言,身边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叔父。
无论如何也不能着了那些牙行的道。
让好不容易坚持到今天的努力付之东流。
……
翌日清晨,家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声。
开门一看,出现在那的是百炼斋的伙计,郑子明。
“我这才刚烧上水,你倒先敲门了,是不是东家那边有事儿?”
子明的脸上挂着兴奋笑容,脸色红润。
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分明是一接到消息就赶紧过来告知周锐了。
周锐赶忙迎他进门,喂他好些冷水才喘过气来。
“咱东家叫我给你捎句话。
行会的那位王执事,年轻的时候跟军里打过几年。
眼光毒辣,刀刃一露,值不值他当场就能瞧出来。
想要入行会,就得先过了他那关。
别讲花巧,刀身要沉,脊要实,口子得狠利。”
少年擦擦额头的汗,从行囊里拿出前几日的回款。
“东家说了,这一步他能替你找到门路。
可到底得靠你手上的活儿。
他愿意拿你的刀当招牌,可你得先打出块招牌来。”
周锐再三谢过子明,有他的话,压在心中的那块石头总算能落地了。
他坐在炉子前,喃喃自语那刀的构思。
前些日子换来的水钢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周锐摸着手中青黑色的钢条,思考着硬度、刃口、淬火的稳定性。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成品能否满足那位执事的口味。
若在军中待过几年的话……
对了,周锐曾在衙役那边见过一把刀。
牛尾刀因刀身斜放神似牛尾而得名。
是官衙差役配备的制式武器。
与单手握持的腰刀不同。
它刀柄略宽,足以双手握持。
尾部还有一个圆环作为标志。
刀型虽然简单,但也考验工匠对于刀身的弧度控制。
锻打时力道不匀,刀型极易走样。
想了那么多,周锐最舍不得的还是眼前这块水钢。
没过一会,识物之技就已将水钢的制法送入了周锐的脑海中。
【水钢之法,取熟铁碎块,夹炭封炉,鼓风炼之】
【火中渗碳,铁性渐刚,冷则捶打去渣,反复百炼。】
【色乌青,性坚韧,火候差之毫厘,易脆裂,最难掌握】
想要攻克这枚钢料,需得文火慢熬。
周锐升炉起火,炉膛里干柴烧尽成炭。
他舀了一勺木炭撒入,再踩动风箱。
火舌跳动,炉温稳步上升。
他小心把水钢放入铁釜中,添炭、鼓风、反复三次。
直到木炭色泽转乌而不焦黑,方才取出。
少年将烧红的钢坯放在铁砧上,每次落锤都伴随着火星。
火候刚好,钢性已成。接着便是反复折叠锻打。
每折一次,夹杂中的渣滓便被挤出一分,层层纹理越发严密。
折了八回,不多不少,他知道,再多便是毁钢。
下一步,他取出一块熟铁皮,精细打薄,将水钢包在其中。
两边掩好,置回炉中回火。
再次出炉,他以刃为芯,开始塑形——此刀为牛尾式。
刀身略弯,背厚刃窄,锋口紧收。
周锐先定出整体走向,再一点点敲出刀背的弧度与刃部的开势。
整个过程不敢太快,一锤一顿,必须顺着钢芯走,稍有偏差便易裂边。
成形之后,他削去多余铁皮,细细打磨刃口。
接着淬火——刀身通红。
少年深吸一口气,将其猛地插入冷盐水中,顿时水声炸响,水汽腾起。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