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水鬼

2025年9月5日。

拉撒路号。

艰难的度过四天后,情况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暴风雨仍未停息,拉撒路像是风中飘荡的旗帜,鲜艳的颜料都已经褪去,只余下残破和衰退,破烂不堪的布料随时可能坠落。

首要的问题仍是存粮不足,西门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维系几百人的吃喝长达四天。

可如今即便再怎么呆傻,也有人意识到拉撒路的情况:这座漂浮在海上的铁棺材就要沉没。

船长室,伏案写作的大副皱着眉头,轮机长蹲在旁边的椅子上抽着烟,愁眉苦脸。

轮机长摸了摸脑袋,苦着脸:“西门,安德烈怎么死的我就不计较了,计划里原本就有这一环,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太妙啊。”

“船员的状态都在下滑,而拉撒路已经偏离预定航线,再这样被空耗下去,不等拉撒路仪式完成,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大副丢下羽毛笔,冷漠的将信封好,递给小约翰,信纸从幻觉的手里坠落,掉在地上。

“我知道。”大副说:“早在加入先导会准备执行计划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以凡人之躯觐见昔日支配世界的神明,本就是一条充斥火与血的荆棘之路,死亡不过是路途里最轻的代价,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荣誉。”

“连真正的英雄都困在诅咒的樊笼,至今不得脱逃,只余下相同的赝品背负名号,如稚鸟般艰难前行,摸索前路。”

“你我只是众多凡人的一员,又何须畏惧死亡。”

“……困于樊笼的英雄?”轮机长粗大的指节夹着香烟,从座椅上跳下来,平稳的站在地面。

“你是说,我们的代理船长,那个叫罗素的年轻人?”

“他确实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一直有事要做,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好像有某种本能指引着他一头钻进最大的漩涡,可他却缺失某种关键的能力,不能拨乱反正,只能勉强保全自身。”

“以骑士举例,就像一个骑士失去效忠的君主,失去信念,失去剑与甲胄,却仍在骑着一匹瘦马,像堂吉柯德君一样向前冲锋。”

“一个空壳,却在尝试成为英雄。”

大副在胸前画着十字,虔诚的祷告,可轮机长却不依不饶的走过来,一步踩上桌面,蹲在黑色教袍的老人面前,问他:

“你得和我说说啊!门徒,都这种关头了,再藏着掖着,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你至少得告诉我,那个叫罗素的人是怎么回事?”

大副睁开眼,一贯的冷漠,审视轮机长狰狞的烧伤,拒绝道:“这不合规矩。”

“门徒级的资料不能随意透漏,你的权限不足以支撑你得到足够详实的消息。”

“不能通融?”轮机长从鼻腔喷出呛人的烟雾。

“不能。”西门断然拒绝。

罗素这个人的重要程度,在拉撒路计划之上。

正如轮机长的猜测一样,这个人确实是空壳。

他是失去剑与甲胄,遗忘信念,没有马匹和伙伴的骑士,是遭到蚀魂咒剥夺一切的英雄。

知见障扭曲认知,蚀魂咒剥夺记忆和一切奇迹,将英雄打落凡尘,断绝前路,再无法修持古代传承的众多技艺。

他的灵魂残缺不堪,却仍然凭借原先的本能驱使肉体去行动,妄图再现昔日辉煌,拨乱反正。

可他已经失去力量,失去智慧和积累的经验,只余下空壳般的本能,千万次锤炼出的技艺。

一个妄图重新成为英雄的空壳,可悲程度宛如末法时代向风车冲锋的堂吉诃德。

西门收回思绪,看向轮机长,“我记得你前天就说要尝试捕鱼,现在情况怎样?”

轮机长猛地一拍桌子:“我就是因为不顺利,才蹲在你面前愁眉苦脸,合着你这么久都没看我一眼?”

“原因,需求,解决方案?”西门面无表情。

“海里没有鱼。”轮机长抽着烟,“渔网起初什么都捞不到,还把机器给拽坏了,后来我带着人改装加固之后,渔网捞出来一群水鬼。”

“我尝过,没法吃,有毒,全都填进炉子里烧了,还把我弄得在医疗室躺了两天。”

“带我过去看看。”大副捡起地上的信纸,又细致的保养两柄折刀,收进袖子,从抽屉里挑选出一本经文拿走。

轮机长吐掉烟屁股,顺手把船长室的地给扫了,把安德烈歪掉的画像摆正再加固,然后才领路离开这里。

他们连雨伞都不拿,径直走进甲板,磅礴雨流和波涛让地面极为湿滑,船体的摇晃更是容易把人直接摔进海里。

可他们却走的极为平稳,每一步都像钉在地面,迎着暴风雨劈开一条路,走到甲板侧面的庞大机器前。

西门挑起眉头,伸手擦掉脸上的雨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大副嘴里用来‘钓鱼’的玩意简直像个钢铁铸成的怪兽,连暴风雨都不能撼动它的长臂,只随着拉撒路本身而摇晃。

它别说是钓寻常的海鱼,就算是捕捞鲸鱼都绰绰有余,难以置信他们是怎么把这种东西在短短几天里搭建完成。

轮机长骄傲的拍了拍机器的侧面,“我早就想过这东西的雏形,但安德烈船长一直不给我批准,但他容许我在没事的时候弄出一点零件,摆在不碍事的地方。”

“想想,拿着一个小鱼竿慢悠悠的钓鱼有什么意思?真男人就要用机器,用最猛的钢铁钓更猛的鱼!这东西能钓出来的玩意可比鱼竿要劲!”

大副罕见的开了个玩笑:“你要是钓上一只利维坦或者耶梦加得,我们这条船还不够塞牙缝。”

“得了吧!”轮机长咬住工具,含糊不清的说:“人哪能把山吊起来……再说那俩玩意是鱼吗?”

整张脸庞都被烧烂的男人握紧扳手,奋力拧动,雨流冲刷青筋暴起的秃头,肌肉的轮廓犹如粗犷的原始石像。

伴随‘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这台笨重的机器终于被启动,燃烧着过于充沛的能量,将坚韧的钢索投入翻涌的大洋深处。

往后便是等待。

“你就不能安装几个按钮吗?”大副看着轮机长咬着工具调试参数的模样,说:“你做的东西每次用起来都很费劲。”

“哈?”轮机长扭过头,“我哪有空啊!每天光是安排工作都忙得要死,底下那帮小子一会不看就容易给你整出几个大惊喜,条例跟他妈被吃了一样。”

“光是把这东西拼出来都要老命了,更别说你还要我修海水过滤机,还得一边尝试抢修其他的设施——你就是把人当骡子用,好歹也给足草料啊!”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安德烈船长还活着那会,你可不敢这么压榨我!”

钓机发出沉重的巨响,下滑的钢索开始回收,一节节向上攀升,波涛里荡起显眼的亮光,坚韧的捕捞网伴随绞盘转动,逐渐从深海被一点点拉出来。

大副走到船边,扶着栏杆朝下俯视,漆黑如渊的大西洋在此刻变得透彻,呈现诡异的碧绿,隐约可以看见极深处的鱼群和海底断崖。

可天空仍被浓墨般的黑云笼罩,暴雨降下白茫茫的幕布,只在闪电交织的时候才有几分亮光。

是什么将海洋照亮?

粗大的钢索一点点上升,他和轮机长都看清渔网里包着什么东西。

那不是鱼,而是成团的可怖水鬼。

一只只腐烂的手掌从捕捞网的缝隙里探出,挣扎着胡乱抓取,时不时就有几颗头颅或是肢体沉入水下的深渊。

“是祭品啊。”轮机长这时候突然说:“上次我没仔细看,这些水鬼好像是我们过去丢下去的祭品。”

“不只是我们。”大副从怀中取出防水的经文,摆出一个起手式。

“在拉撒路接管仪式之前的水鬼也在里面……你看,有人还穿着中世纪的服饰。”

“这里是一处死地,历代拉撒路仪式丢弃的尸体都汇聚在这里。太多的尸体堆积在同一处,还都是仪式消耗后的残渣,残留的以太形成了特殊地带。”

“这可能就是影响通讯信号的主要问题之一。”

“前人造的孽。”轮机长点评道:“我之前就提过造个火炉,把祭品的尸体好歹处理一下再丢,可你们都嫌麻烦。”

大副翻开书页,“不是麻烦,而是仪式流程就这样。当你不了解的时候,最好不要贸然更改一个持续数千年的繁琐仪式。”

“帮我看着点,它们快上来了,我得把这些东西净化掉,否则其他水鬼可能会顺着味道爬上来。”

轮机长精壮的肌肉一哆嗦,光是想到几千年累积的水鬼一起涌出的画面,就让他有些战栗。

谁设计的这个仪式?一点保险措施都没有,还留下这么多的坑和屎山代码?

钢索在机器的轰鸣声里继续收回,捕捞网里的水鬼已经开始挣脱,想要沿着钢索向上攀爬,品尝活人的滋味。

轮机长打了个喷嚏,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就着雨水嚼碎,顺手就从角落的铁箱里拽出狰狞的枪械。

一只水鬼沿船体外侧爬上来,想要啃咬站在栏杆边上的大副,却被轮机长一拳打飞脑袋。

此时,西门的准备也已经完成,他再度抽出两柄折刀,延伸出炽烈的火刃,在暴风雨里腾起蒸汽,却又立刻被雨水压下去。

两柄折刀再度垂直,一者平行于地,一者指向苍天,在暴雨里构成神圣的火焰十字。

经文摊开,悬在十字之后,书页渐渐被点燃。

与此同时,大副开始念诵:“审判的日子近了,我已听取最后的钟声,让骑士们列队,审判官举灯……愿荒山长夜迎来终结的时刻!”

他握住折刀的柄,十字的两端,黑袍在雨夜里鼓荡,迎着咆哮的狂风怒吼:“阿门!!!!!”

随即便有烈焰生出,烧尽经文,镀上神圣的金色,十字火浪劈开雨幕与暴风,撕裂黑夜,射向捕捞网内的水鬼!

那些从深渊里爬出的水鬼,怪诞的亡者,再度领受生前的痛苦,被十字火浪烧灼,像是流星般坠出捕捞网的缝隙。

一时间黑夜里竟有几分亮光,燃烧的捕捞网伴随着钢索上升至机器的顶端,金红火焰在雨夜里蒸腾出大片的白色烟雾。

所有的水鬼都没能逃脱,在惨嚎里化作灰烬飘散。

大副握着两柄折刀,仍然维系着火十字,威严神圣。

“真可怕。”轮机长不合时宜的咂嘴:“你到底是怎么输的?我听说代理船长用左轮打穿了你的四肢?真的假的?”

“他可能持有某种遗物或赐福。”大副分开刀刃,散去火刃,任由雨水冲刷刀身来降温。

“很多投射类的能力对他很难起效,我的火刃也被偏转,导致在关键时刻落败。”

他们默契的没有再提捕鱼这回事,轮机长把机器关停,大副站在旁边等候,看着海洋走神。

大副依稀想起:安德烈在8月30日下午曾在谈话里说过这个场景,碧绿色的海洋,只是当时他们都没有在意。

难道安德烈早就见过这里的情况?

“再想想别的法子吧。”轮机长嚼着香烟,从机器旁边把沉重的工具箱给捞起来,走到大副身边。

“继续吃老朋友也不行,这种密闭的高压力环境,万一吃出来温迪戈或者食尸鬼怎么办?”

“贪食活人的血肉,体魄强横……在这里诞生那种东西的概率恐怕很高。”

“没那么容易催生温迪戈,与其担心怪物,不如想想怎么渡过暴风雨。”大副任由雨水淋湿自己的黑色教袍,迈步朝船舱内走去。

轮机长只能跟上,一边走还摸着自己粗糙的光头,嘴里混着雨水咀嚼香烟。

说的也有道理,都快饿死了,吃什么不是吃……货仓里的一些皮革好像也能翻出来吃掉?

希望代理船长给点力,可别光吃饭不干活,等到有大家伙出来,还得他和西门一起顶上去。

大副驻足,下意识朝上层船舱眺望。

罗素从窗前离开,不再观望甲板的情况,他甩掉亚特坎长刀上的血水,踩着船员的尸体向前。

目标是……船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