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庭节物
开元盛世时,唐廷于灵州置朔方节度使。诗云:“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水木万家朱户暗,弓刀千队铁衣鸣。心源落落堪为将,胆气堂堂合用兵。却使六蕃诸子弟,马前不信是书生。”虽则朔方处处有渠水环绕、果木掩户的美景,然毕竟地处边塞,兵马强盛,甲于诸镇,一队一队的弓刀铁衣来回逡巡,才是这里的常态。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峰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唐太宗李世民《饮马长城窟行》
在中国西北大地上,有一处边塞之地名灵州,即秦汉之北地郡。“州”通“洲”,古时称水中可居之处为“洲”,此地在河之洲,随水高下,未尝沦没,故得名“灵洲”,颇合《楚辞·九歌·湘君》“横大江兮扬灵”之诗意。
南北朝时期,灵州又得了“塞北江南”的雅号。盖因北周破陈
后,多将陈朝国人迁居于灵州——一来为了防止陈人不服统治而作乱,二来也可充实边塞之地——彼时中国尚未完全统一,南北习俗相差甚远,陈人尚礼好学,也将江左一带的浮华风气带至灵州,灵州风貌为之一新,故时人称其地为“塞北江南”。
大唐立国后,唐廷亦瞩目于这片不同寻常的土地。贞观年间,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手定中原,笼盖一世,大唐国力震撼中外,建立起无上声威。太宗皇帝连下两道诏书,即《平薛延陀幸灵州诏》和《平契菇幸灵州诏》,表示将要亲自前往灵州招抚诸部部众,以雪突厥“武德之际,饮马渭滨;贞观之初,敢姿凌逼”之耻。抵达灵州后,太宗皇帝以“天可汗”
的身份接受回纥、铁勒、仆固、拔野古等诸部降顺归附。各少数民族部落使者相继诣灵州者多达数千人,咸云:“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子子孙孙常为天至尊奴,死无所恨。”太宗皇帝由此题下“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诗句,于灵州勒石留念。
女皇武则天执政时,在边地大规模开发唐徕渠,引黄河之水灌溉田地。灵州一带稻麦面积迅速扩大,出现了水乡婉约风光与边塞雄奇景色交相辉映的奇特景观——沃野千里,谷稼殷积;牛马衔尾,群羊塞道。
由于引黄渠道多与黄河平行排列,每逢暴雨水位上涨时,渠水为渠道阻隔,难以退水入河,只能泄入低处湖沟,因而形成了独特的渠间洼地湖——
绝大多数支渠尾闾均为湖沼,仅灵州一地,便有长湖、月湖、巴浪湖等较大湖泊五十余个。“连湖渔歌”亦成为当地胜景,史称“唐渠东畔多潴水为湖,俗以其相连属,曰‘连湖’,亦曰‘莲湖’”。最大者周环数十里,小者周长亦有数里许,湖中“不生葭而水深多鱼,澄泓一碧,山光倒影,远树层匝,时有轻舟出没烟波中,过者淼然动江乡之思”。
如此,“塞外江南”的绰号愈发多了一层涵义,变得名副其实起来。
开元盛世时,唐玄宗于灵州置朔方节度使,自此,“塞外江南”成为“国之北门”。时人有“胡人羊马休南牧,汉将旌旗在北门”之句,生动地说明了朔方节度使所担当的“捍御北狄”之重任。
诗云:“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水木万家朱户暗,弓刀千队铁衣鸣。心源落落堪为将,胆气堂堂合用兵。却使六蕃诸子弟,马前不信是书生。”
虽则朔方处处有渠水环绕、果木掩户的美景,然毕竟为边关重地,士马强盛,甲于诸镇,一队一队的弓刀铁衣来回逡巡,才是这里的常态。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去年年底安禄山、史思明起兵范阳以来,中原大地处处烽火狼烟,整个大唐天下均陷入水深火热中,号称“天下第一军镇”的朔方,反倒成了相对安全的后方,呈现出一派异样的宁静来
。
朔方治所位于灵州回乐县。回乐虽然在行政上只是紧县,县城建制却是不小。既是一方军镇中心,屯驻有重兵,军营及相关设施便占据了县城的一大半面积。另一小半为民居,居住者多是内附大唐的胡人,有来自北方的突厥、契丹、奚族、铁勒、仆固、回纥、拔野古、同罗、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菇、跌结、浑、斛薛,也有源于西方的康国、于阗、波斯等,蕃族种类之多,甚至到了汉人难以分辨的地步,故而时人将其统称为“九姓胡”。此“九姓”同“九重天”之“九”,只是极言数目之多,与“昭武九姓”实指九个姓氏并非一回事。
安史之乱爆发后,朔方精锐尽出,由代节度使郭子仪统领,奔赴前线与安禄山叛军作战。虽然朔方暂时不曾染及战火,然安禄山叛军声势浩大,一路势如破竹,在唐军溃不成军、节节败退的局面下,“九姓胡”也多不看好唐廷能力挽狂澜、平定叛乱,因畏惧兵锋而迁离朔方或辗转回归故土者大有人在,回乐县一下子空荡了一大半。
回乐县城正西面十里处有一座回乐山,山峦起伏,内中生有不少奇花异草。最高峰名回乐峰,因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峰顶筑有烽火台,常年有朔方军军士驻守。
回乐山山南有一处胭脂湖,湖泊不大,周回四五里,且不是灵州常见的连湖,而是天然的盐水湖。湖周土壤经年遭受盐水侵蚀,已慢慢演变为白色的盐碱沙砾,所谓“回乐峰前沙似雪”
,即指此节。
胭脂湖之所以得名“胭脂”,并非其湖水为胭脂红色,而是湖畔土壤已为盐碱侵蚀,寻常花草树木难以存活,只长有大片盐蒿。盐蒿在当地俗称狼尾巴条,耐盐碱,多生于水边,一年一生,春天发芽,初为嫩红,渐次转深,至秋季变为深红,直至紫色,冬日来临之时,方枯萎死去。每每秋高气爽之时,便是一年中盐蒿色泽最为红艳的时节,耀眼夺目,人称其色泽赛过河西焉支山
所产胭脂
,胭脂湖亦因此而得名。
胭脂湖湖泊一泓碧水,一大圈火红盐蒿环湖相绕,盐蒿之外碱气稍弱之地,则生长着成排的荆树、怪柳,碧、红、绿三色交相辉映,生生不息,点缀着一方大地,堪称塞外奇景。
胭脂湖东南面有一片市集,虽只有一条主街,且位于回乐县城之外,却是店铺云集,各色商品、饮食小吃、酒肆客栈,凡衣食住行,应有尽有。这处自发形成的市集之所以能够一举取代原先位于城中的胡人市场,成为灵州甚至是朔方的商业中心,除了靠近南门官道、交通更为便利之外,回乐酒肆亦是功不可没。
回乐酒肆位于胭脂湖湖边,是一大片土木建筑。这里原是官方经营的晒盐院,前后三进大院,占地可谓不小。
彼时大唐天下有两大池盐产地,一是河东,一是朔方。胭脂湖盐池原先也算是灵州的产盐重地,晒盐院引湖水制盐后,足以供应本城军民日常消耗。
数十年前,不知何故,胭脂湖水面急遽萎缩,湖水水量骤减,已不足以维持晒盐院经营,便遭舍弃。早年定居于灵州的九姓胡曹氏极具商业眼光,以极低的价钱从官府手中买下了废弃的晒盐院,刻意改造经营,竟将其发展成一家颇具规模的酒肆。
回乐酒肆位于胭脂湖畔,远可望山,近可赏湖,颇具风情,一开张便吸引了来往行商的注意,很快就成为灵州第一大酒肆。其他擅长经营的商人们亦闻风而动,赶至酒肆左右建店开铺,由此形成商业一条街,遂为回乐市集。
唐代文风昌盛,一地之风物,往往因诗文而显名,如王勃美文《滕王阁序》
于洪州滕王阁,又如崔颢
名诗《黄鹤楼》于武昌黄鹤楼。回乐酒肆近十年来声名鹊起,亦得益于一首《过酒家》的题壁诗——
曾有酒客醉酒后题诗于酒肆外壁上,诗云:“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竹叶”指河东所产名酒竹叶青,“蒲萄”即葡萄酒。
回乐酒肆以经营竹叶青及葡萄酒著称。竹叶青来自河东汾州,以黄酒加竹叶合酿而成,柔润清雅,幽素可爱。葡萄酒则是由本地贺兰山所产葡萄酿造成酒,酿主刚好姓贺,故名“贺酒”,醇厚芬芳,晶莹剔透。两种色酒,一绿一红,相映成趣,赏心悦目。
《过酒家》一诗的妙处在于:将翠绿的竹叶青比拟为袅亸摇曳的舞伎绿罗纱裙,又将深红的葡萄酒想象为涂抹了胭脂的美人红唇——
迷离醉眼中,有女如玉,袅娜多姿,红颜倩影,曼妙轻盈。令人浮想联翩,情思惘然,情不自禁地陶醉于其中。
该诗神韵灵动,更与胭脂湖美景相得益彰,题成后一度轰动一方,赶来观赏者不计其数,甚至连前后两任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安思顺
也曾慕名而至。至于诸人真正想品味的是题壁诗,还是诗中盛赞的竹叶青、葡萄酒,抑或是用以喻酒的佳人,也无人有心探知究竟。而今提起回乐酒肆的大名,在西北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除了美酒醉人之外,回乐酒肆中用以娱乐助兴的变文说唱及琵琶弹奏亦是素有艳名,显赫一方。甚至有许多胡商经河西走廊返回西域时,不惜耽误时日,专程绕道朔方,为的就是到回乐酒肆一饱耳福。
酒肆是迎来送往之地,鱼龙混杂,不免时常遇到意外之事,譬如横行的恶霸、难缠的酒客等。朔方又是胡汉杂居的边地,情势更为复杂,但回乐酒肆的主人曹氏总能摆平一切,从未出过大的乱子。
有意思的是,除了店主曹氏之外,回乐酒肆其他人如厨子、伙计、杂役等,均是聘用外来人氏。虽则灵州富裕胡人极多,本地人谋生容易,往往不屑在酒肆打工做活,但像回乐酒肆这般专聘外来人氏者,还是独此一家。朔方是边塞之地,人员流动奇快,居民成分复杂,多有流亡逃窜者藏匿于其间,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试问不是走投无路、有更好的选择,谁会来边地生活呢?即便朔方有“塞上江南”的美誉,毕竟风物还是大异于内地。因而本地人氏遇到陌生面孔,往往会投以审视的目光,多出几分警觉来,但曹氏却从来不避嫌疑,专门收留任用外来人氏,这内中固然有人力成本的考量,但亦与店家的胸襟气度有关。
种种不凡之处,令回乐酒肆蒙上了传奇色彩。一直以来有一种传闻,声称有深藏不露的高手蛰伏在酒肆之中,甚至连一贯强悍的朔方军将士也相信这种说法,不敢轻易到酒肆滋事。
无论怎样,回乐酒肆确实有能人,不说风情万种、精明能干的女店家曹迎雪,不说心灵手巧又擅说变文的曹氏丈夫怀风,也不说琵琶弹奏冠绝一时的曹氏义女樊繁,仅说朔方军粮料使虞海青——
其人记忆力惊人,朔方领六州、二军、三受降城,粮料院所属大小仓库千余座,绵亘千里,凡粮草储备、用支调度,每一笔出库入库,虞海青不用账本,皆能记住,一切均了然于胸。
而这位神人,原先便是回乐酒肆的账房。名将王忠嗣任朔方节度使时,亲自发掘了这名人才,破格将其招募到朔方军中任用。虞海青进入军中后,也大展拳脚,不久便升任粮科使。虽然后来王忠嗣失势时,虞海青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人品言行极为人不齿,但其出众的才干,却是无人敢轻易否认。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正值金秋,秋高马肥,本该是回乐酒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而今却是门可罗雀,与往年商旅云集、人语喧哗的盛况有着天壤之别。这自然是由于安禄山起兵叛乱的缘故,即便朔方不曾染及战火,亦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形势的危急及压力,回乐县沦为一座半空之城,便是明证。
对于回乐酒肆而言,情形则更加不妙,除了客流大大减少之外,吸引本地人光顾的源头也几近枯竭——其招牌名酒竹叶青来自河东,而今战火绵延,运输断绝,竹叶青早已难以供应。
葡萄酒虽购自本地贺兰山酿酒大户贺氏,然贺氏本身出了变故,贺氏庄园的主人贺涛亦在安禄山起兵后暴病身亡。贺氏葡萄酒之所以能在西北独占鳌头、被胡人誉为“东方红宝石”,除了贺兰山葡萄品质优于他地之外,还因为贺氏有独传的酿造秘方。贺涛暴毙,贺酒酿造秘法就此失传。贺氏庄园下人群龙无首,又见天下大乱,便干脆将贺氏财产哄抢一空,作鸟兽散去。而今贺氏庄园竟成了一座空园,后园满园的葡萄亦无人采摘,除了被鸟啄食外,大多熟后自落,腐烂后化作了泥土。
当然回乐酒肆也不是空无一人,除了本地熟客之外,仍然有数名外来商旅光顾,这倒是应了一句老话——凡事总有例外。
阔大的酒肆大堂中,寥寥坐着三名酒客。墙角的案桌缩坐着两名男子,二人坐在胡床上,正举棋对弈。案桌上除了摆有棋盘及黑白子外,还置有叵罗
、樽杓及酒杯。
两名男子均是三十来岁。背墙而坐的男子名叫康弼,深目高鼻,一望便知是胡人。尤其他穿着一袭夹着白底绿花的窄袖紧身衣,戴着一顶尖顶虚帽,明显是粟特人的打扮。
康弼双目紧盯着棋盘,眉头紧锁,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攥着一枚黑子,却迟迟没有落下,显是举棋不定,难以抉择。
康弼对面的男子倒是身着汉人服饰,一袭青衣长袍,头戴幞头,神色也要轻松得多。他名叫梁瞳,官任回乐县尉,执掌地方捕盗治安。
有趣的是,朔方是边塞重地,不同于内地,以往巡防治安均由朔方军负责,可现今朔方军精锐已倾城而出,在河东、河北前线与叛军作战,城中只剩下少许老弱病残留守,一方治安,便实打实地落到原本是闲职的回乐县尉头上。
梁瞳虽然刻意未着官服,但因为尚在当值之中,不愿意白日饮酒,招人闲话,故而面前的酒杯一直是空空如也。
跟康弼对弈需要极大的耐心。梁瞳等了许久,仍不见对方落子,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却不好催促。又见一旁叵罗中的葡萄酒酒色诱人,便忍不住取过樽杓,往自己的酒杯中添了小半杯酒,先浅抿一口,随即叹道:“到底是贺氏葡萄酒,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转头看到康弼面前酒杯满杯红酒分毫未动,又笑道:“康君今日竟是滴酒未沾!你总该知道,这是回乐酒肆储存的最后几石葡萄酒,怕是过得几日便再也喝不到大名鼎鼎的贺酒了。”
康弼心思全在棋局上,只淡淡“嗯”了一声,右手握紧棋子,来回摆了两下,终于落下到棋盘。他动作轻微,置放得小心翼翼,看起来对这一步棋也不怎么有信心。
果然,梁瞳似乎早已算计到对方这一步,想也不想,即抓起一枚白子,飞快地应了一手。康弼面色一暗,登时流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来。
梁瞳笑道:“康君可要是反悔,收回这枚棋子?”
康弼摇了摇头,回答道:“落子无悔。”
梁瞳微微一笑,道:“康君慢慢想,不用着急。”
他见康弼当真双手托腮、苦思冥想起来,便试探问道:“前几个月,九姓胡大规模离开朔方,听说是粟特人起的头。康君是朔方九姓胡首领,祖上也是来自西域康国,何以不跟族人一起归国?”
朔方是边塞之地,安置有大量降胡,如突厥、铁勒等,然这些降胡各自来历又大不相同——
有些胡人是因仰慕大唐文化,主动内附;
有些胡人是因为部落争斗被迫离开故土,来向唐廷寻求庇护;
有些胡人则是因为部族与唐军交战,战败后做了俘虏,而后又向唐廷投降称臣。
太宗皇帝李世民在位时,推行“胡汉一家”的政策,对降胡一视同仁,甚至亲至灵州,与诸胡首脑人物会面,由此赢得了胡人们的衷心爱戴,被天下胡人尊称为“天可汗”。
太宗皇帝过世后,许多胡人都恸哭不已,如丧父母。有些胡人还按照他们自己民族思念亲人的习俗,剪掉头发、用刀划脸、割下耳朵等,不惜流血满地,以表示对太宗皇帝的哀悼。突厥酋长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甚至请求杀身殉葬,但没有获得唐廷批准。
然当今玄宗皇帝李隆基即位后,改行“胡汉有别,各依其俗”的政策,且对部分内附降胡实行强制管束,如强行没收兵器、将其圈禁在贫瘠边地等。降胡们因而对唐廷生出不满情绪,先后爆发了一系列反抗事件。唐廷倚仗自身强大,依旧采取强硬措施,坚决予以镇压不说,还将突厥等大量降胡强行内迁,以分化其势力。如此一来,粟特人便成了朔方、河西等边塞地区最强的胡人势力。
粟特人的情形,又与突厥等降胡大不相同。粟特人以擅长经商闻名于世,善于筹算,谙熟各种语言,又不辞劳苦,不畏艰险,积累了巨大财富。该族金钱至上,崇拜财富,有“陈宝斗富”的习俗。每次聚会时,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将所携宝物拿出来,陈列于案前,称为“斗宝”。宝物多者或贵重者,戴帽居于上座,其余则以宝物的价值排列座次,充分显示着金钱崇拜的力量。
一般普通粟特人的资财都在万金以上,非但中原普通商人难以望其项背,就是世代官宦的衣冠子弟,相形之下,也显得寒碜之极,更不要说那些富可敌国的粟特豪富。
虽然能极大地影响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及经济,但粟特人却没有自己的国家,故而不对他国构成威胁。又擅长投附政治势力,并取得一定的地位
,最终的目的并不是要参政,而是要有利于其商业活动的开展。这一有节制的进取,赢得了许多执政者的喜爱。一些国家的执政者通常也会利用粟特商人四处奔走的便利条件,进行相关的外交活动
。
而在商场上长袖善舞的粟特人对于唐廷而言,也是互为补充,互惠互利。中国是典型的农耕文明,自秦人商鞅变法,明确提出“重农抑商”后,秦、汉、隋、唐等朝代均以其为国策。唐代立国后,还专门制定法度,严禁汉人从事国际贸易。而自张骞通西域以来,丝绸便是丝绸之路上的主要贸易品。当时中国丝绸被西方人视作“光辉夺目,人巧几竭”的珍品,是流通世界的硬货币,价值堪比黄金,丝绸贸易无疑能为唐廷带来巨额税入,粟特人则很好地担负起这一使命,兼之其只重利益、其他则保持中立的民族禀性,极大地赢得了唐廷的欢心。唐廷对突厥等降族始终怀有戒心,对粟特人,则从来没有起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中国丝绸也是粟特商人获取利益最多的来源。他们最主要的商业活动内容便是从中原购买丝绸,运往西方,再将西域所产瑟瑟、美玉、玛瑙、珍珠等运入中原,都是体积小、价值高的珍宝。
因常年往返于东西方,粟特人在丝绸之路上形成了许多粟特聚居之地。这些聚居之地原是为方便来往粟特商人歇息补给而设,后逐渐开始有人安居下来,成家生子,生生不息,遂成为所谓的“移民聚落”——
丝路北道的碎叶城最初便是粟特人所筑,后来唐廷也看中了这块地方,派军队镇守,将其定为北道征收过往商税的关卡所在。
唐蒲昌海境内,有粟特富豪康艳典建立的五六座移民大城镇。
沙州敦煌一带有从化乡,仅昭武九姓胡
,便有三百余户人家,人口一千三四百。
除此之外,河西肃州、凉州
、朔方灵州、盐州等地,甚至包括两京长安、洛阳,均有粟特商人的聚落。这些人不同于降胡的编户身份,而是附籍或客籍,因财力雄厚,多为地方官府优待。几代生活下来,逐渐汉化,彻底融入了当地的生活,虽然也保留有部分民族习性,但在当地人眼中,实与本地人无甚分别。
就朔方而论,灵州城中原本也有粟特聚落,居住在这里的粟特人不少,但就数量而言,还是无法与突厥等降胡相提并论。后来朔方陆续发生了几起降胡叛唐事件,唐廷采取强硬措施,将降胡强行迁入内地,以达到分化瓦解的目的。随着降胡被迁走,粟特人数量相对也变多,他们本就实力雄厚,一方影响力亦大大增加,但难得的是,粟特人对唐廷恭敬态度始终不减。玄宗皇帝于灵州设朔方节度使后,九姓胡首脑人物康锐便主动将城中的粟特聚落让了出来,充作朔方军营。
正是因为具有这种懂得进退的秉性,即便在安禄山起兵造反后,灵州昭武九姓也没有受到公然的防范与管制。春夏之际,有许多粟特人结伴离开了朔方,如果是突厥之类的降胡如此大规模地离开朔方,必被视为叛唐,会受到唐军追捕与围剿,但粟特人西归,却是无人干涉。
回乐县尉梁瞳当面询问康弼之语,便是缘起于这些背景。康弼身为九姓胡首脑,头也不抬,只简短答道:“还是这里好。”
梁瞳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梁某听到一种说法,也不知道当信不信。听说……听说反贼安禄山原本姓康,其生父是康国人,生母是突厥人,安是他母亲改嫁安延偃后才改的姓氏。”
顿了顿,见康弼并无反应,又续道:“之前安思顺在朔方节度使任上时,对康君格外礼敬,是否也是因为康君跟他堂弟安禄山有亲眷关系?”
康弼蓦然抬起头来,木然地看了梁瞳一眼,却对这番不明用意的言语不置可否,旋即又低下头去,凝视着棋盘。
梁瞳忙道:“是梁某不对,不该将道听途说来的流言当真,甚至还当面询问康君。冒犯了,望康君大人大量,不要介怀。”
康弼总算略略点了点头,道:“梁少府客气了。”
梁瞳又道:“不过安禄山结发妻子康氏跟康君你是亲眷,这可是事实,不是流言。”
康弼头也不抬地答道:“梁少府除了跟康某是棋友外,尚有官家人的身份,当怎么做,便怎么做。”
言外之意,竟是暗示梁瞳若是怀疑他康弼暗通反贼安禄山的话,大可直接将他逮捕审讯。
梁瞳闻言大为意外,先是一怔,随即讪笑了两声,起身道:“少陪,梁某去方便一下。”
等梁瞳解完手再回到大堂时,康弼已下了一手,非但出乎梁瞳的预料,且令整盘棋棋势大变,让早已陷入困窘的康弼一方露出了勃勃生机。梁瞳一时愣在那里,看一看棋盘,再望一望康弼,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以对方棋力,竟下得出如此神手。
康弼倒也沉得住气,既不解释,也不催促,只默默地坐在那里,虽然目光依旧紧盯着棋盘不放,但神情显然已舒缓了许多,一旁酒杯中的葡萄酒也少了大半。
此时离正午还早,不是饭点,店家和伙计们都在后院做事,大堂中除了康弼、梁瞳二人以及临窗而坐的一名客人之外,便只有坐在柜台后发呆的账房刘初。梁瞳定了定神,举手叫道:“刘账房,是你……”
刘初闻声抬起头来。他年仅二十岁出头,身上文弱书生之气极重,与边塞酒肆的粗豪风格大不相符。他出身于书香门第,除了知书通史之外,还擅长书法,在朔方一带颇为知名,每每到了年关,城内城外不少人家都会专程来请他在桃符上题写寓意富贵吉祥的联语。
梁瞳本人出自安定梁氏,是匈奴休屠
后裔,又在回乐县尉任上已有三年,熟知地方风物,对刘初的才名早有所闻,也暗中仔细观察过,怀疑对方是落难的名家子弟。他本来还怀疑是刘初暗中指点了康弼棋招,但当他见到刘初那张无精打采的面孔时,便立即醒悟这一猜测不能成立,于是及时止住了下面的话,只朝刘初挥了挥手,示意别无他事,又转头去看那临窗而坐的青年男子。
那青年男子二十余岁,是回乐酒肆的住客,自从日上三竿起身后,便一直坐在大堂窗边,一边观赏窗外的风景,一边就着盐蒿干菜饮酒,自得其乐。
最特别的是,他的动作极为缓慢,每每品尝之前,都是凝视饮食许久,似乎将对每一滴酒、每一根菜干都倾注了许多情感,颇令人动容。
原先梁瞳是背朝青年男子而坐,其人不在他视线之内,此刻看到对方的种种奇特之处,心中不免起了疑心,见康弼仍是一言不发,便嘿嘿笑道:“康君该知道梁某这性子,凡事总得弄个清楚明白。”
也不待康弼回应,便自朝窗边青年男子走了过去。未及案桌,那男子已转过头来,先行站起身来。
梁瞳见对方气质不凡,颇有礼数,便客气地先发问道:“敢问郎君高姓大名?”又半转身子,出示腰间官印,道:“我是本地县尉梁瞳,巡防盘查是职责所在,还望郎君不要介意。”
青年男子拱手道:“无妨。在下姓李,名承寀。”
梁瞳点了点头,又问道:“李郎从哪里来?”
李承寀道:“河东。”
梁瞳道:“听李郎口音,似是关中人氏。”
李承寀道:“不错,李某是长安人氏,但生性随意,喜欢东游西逛,常年在外游历。”
他适才无意间听到梁瞳与康弼的对话,料想正逢安禄山作乱、时局动荡,梁瞳对熟知的棋友都有所猜疑,更何况自己这样来历不明的外方人士呢!须得将途经朔方的原委解释清楚,不然对方一定会盘问到底,遂主动告道:“李某去年去了并州走亲访友,刚好遇到安贼起兵造反,河东归路断绝,遂一直滞留在太原。而今将近一年过去,叛乱未能平复,且安贼势力越来越大,早前更是听说已逼近京畿之地,李某实在是等不及了,不得已绕道朔方,欲赶回关中。”
梁瞳道:“原来如此。”又问道:“既是叛乱起时,李郎人在太原,那么安禄山派人劫持北京副留守杨光翙一事,李郎当有所耳闻了?”
李承寀颔首道:“当时我人就在太原城中。”
梁瞳问道:“李郎如何看待这件事?”
李承寀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他虽然连说了两遍,语气却甚为平静,也不知是指安禄山派手下于千军万马中劫持河东最高长官匪夷所思,还是说杨光翙身为一镇长官,又一直与安禄山明争暗斗,竟被其手下从容劫走匪夷所思。
梁瞳踌躇片刻,又问道:“适才李郎自称是京兆人氏,那么亲眷当尽在长安了。而今正有叛军逼近潼关一说,李郎当归心似箭、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才对,何以还如此悠闲惬意地在酒肆饮酒呢?”
李承寀先是一怔,又见梁瞳目光如炬,在自己身上溜来溜去,料想对方已起了极重的疑心,只得实话告道:“实不相瞒,李某是在这里等一位老朋友。我们已经有几年未曾见面,既然这次机缘巧合来了朔方,多留几日,跟他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又长叹一声,怅然道:“至于李某那些在长安城中的亲眷,只能各安天命了。”
梁瞳问道:“李郎等的老朋友,可是本地人氏?”
李承寀摇了摇头,道:“他也是京兆人氏,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朔方采集草药。”
梁瞳心念一动,忙问道:“莫非李郎的朋友就是那位长源道长?”
李承寀闻言很是惊讶,问道:“梁少府如何会知道长源先生?”
梁瞳转头看了康弼一眼,道:“苦候那位长源先生大驾光临朔方的,怕不止李郎一人。”
梁瞳见这李承寀不顾及家人安危,也要留在朔方与道士长源相会,料想二人情谊非同一般,正想要多打听一些关于那神秘道士长源的事,忽有一名红衣少女闯将进来,径直奔到李承寀案边。
那女子不事脂粉,素面朝天,颇有男儿英气。因一路奔跑甚急,两颊绯红,鼻尖已有汗珠渗出,大约因为气息不平,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承寀先是一怔,随即愕然问道:“仆固小娘子,你……”
红衣少女名叫仆固玥,本地人氏,是朔方大将左武锋使仆固怀恩之女。她虽是铁勒族,容貌服饰却与汉人女子无异,大约是因为祖上内附已久、早已汉化的缘故。
仆固玥张开嘴唇,大力喘了几口气,随即掏出一柄短刀,重重拍在案上,道:“这件兵器,我不想要了,还给你。”
李承寀未及应答,仆固玥已转头认出梁瞳,狐疑问道:“梁县尉,你在这里做什么?”
梁瞳道:“我……”
仆固玥不过随口一问,根本无心与其搭话,随即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先走开,我有话要跟李郎说。”
梁瞳先是一怔,随即问道:“李郎?仆固小娘子认得这位李郎吗?”
仆固玥是将门之女,在朔方军营中长大,也是个泼辣性子,当即拉下脸道:“认不认得关梁县尉什么事?我说梁县尉你放着正事不做……”
忽听到康弼用力咳嗽了一声,叫道:“梁少府,该你落棋了。”
仆固氏是灵州大族。首脑人物仆固怀恩是朔方名将,常为先锋,勇冠军中,而今在朔方军中任左武锋使,是节度使郭子仪的副手。这还只是其一,仅仆固氏一族子弟,便有七八十人在朔方、河东、河西、陇右等边军中为将,个个骁勇果敢,屡立战功。别的不说,王忠嗣、安思顺、郭子仪前后三位节度使上任,均对仆固氏信重有加,无一句是非,足见仆固家族满门将才,均是实力派人物。
仆固玥与妹妹仆固琳是仆固怀恩四十岁以后所生,最受父亲疼爱,自幼养在身边。军营将士也将这对姊妹花捧上了天,人称朔方大、小公主,养成了姊妹二人蛮横的性格。梁瞳自是惹不起这位朔方大公主,见康弼及时解围,便知趣地退了开去。
仆固玥也不等李承寀招呼,拖开胡床,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又随手抓了一根盐蒿干丢进嘴里,随即品评道:“菜干有点老了,还是春天时的嫩芽菜更好吃。”
李承寀只笑了一笑,并不答话。仆固玥道:“这柄短刀,李郎那么喜欢,之前非要在李铁匠铺跟我争,而今我将它还了回来,李郎怎么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
李承寀苦笑道:“明明是我先到,先看上了这柄短刀,小娘子平地里冒了出来,非要夺去,如何……”忽记起友人曾经说过:“跟女子争嘴,无论经过如何,通常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道歉认错。”骤然醒悟过来,仆固玥并不是真心中意这柄短刀,而是不知道怎么看他不顺眼,有意找茬儿,忙道:“是我的过错。承让,承让。李某这里多谢小娘子了。”
仆固玥这才展露笑颜,笑道:“这还差不多。”又问道:“李郎是第一次来朔方吧?”
李承寀道:“是。”
仆固玥转头看一眼梁瞳的背影,刻意压低声音笑道:“难怪李郎会被梁县尉盯上。”
李承寀笑应道:“第一次来朔方的人,都会被官府盯上吗?”
仆固玥道:“那倒不是。而今天下大乱,中原尽为战区,唯独朔方兵甲俱全,必成为朝廷根本之地。”
李承寀道:“呀,小娘子年纪轻轻,眼光倒是厉害。”
仆固玥面色一红,道:“我是听军营中的人讲的。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点,是对头的话,一定会想方设法从朔方下手。之前安禄山举荐他堂兄安思顺为朔方节度使,其实就是朔方地理特殊,既是河陇之咽喉,又能关中之屏障,但安思顺是个忠臣……”
李承寀虽然性情散漫随意,于政治却一向谨慎,忙“嘘”了一声,道:“安思顺兄弟已被赐死,而今头上还背负着谋反罪名呢。”
仆固玥很是不以为然,道:“那是哥舒翰公报私仇,有意陷害安氏兄弟。不管怎样,至少我们朔方人都相信安思顺是无辜的。”
李承寀低声道:“无论如何,安思顺谋逆罪名未清,而今安禄山又揭竿造反,成为全天下公敌,小娘子还是不要公然为安氏说话得好,不然……”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梁瞳一眼。
仆固玥当即嗤之以鼻地道:“不然怎样?”
李承寀忙岔开话题道:“咦,我们不是本来在说梁县尉盯上我一事吗?”
仆固玥道:“是了,我接着说。朔方是唯一能够挽救时局的军镇,那安禄山有狼子野心,也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这一点。”
李承寀道:“那是当然,要不然安禄山早先就不会处心积虑地扶他堂兄安思顺上位了。”
仆固玥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又道:“虽然安禄山并未如愿以偿,安氏魔掌没能伸进朔方,但朔方既是他心腹大患,他一定还会对朔方下手。我敢说,他一定派了不少探子在这里。”
李承寀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道:“难怪梁县尉看到我这个陌生面孔就要赶来盘查一番,原来他身负捉拿叛贼探子的重任。”
仆固玥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朔方军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朔方军大使一向是由宰相遥领,现下更是由太子兼任,这可是殊荣,别的军镇都没有。那安禄山派几个探子来,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怕的是……”转头朝梁瞳看了一眼。
李承寀问道:“小娘子是在暗示什么吗?”
仆固玥低声道:“李郎看到跟梁瞳下棋的男子了吗?那是康弼。他是朔方昭武九姓的首领。”
料想李承寀是京兆人,不会了解昭武九姓,便详细解释道:“昭武九姓就是你们关中人所称的‘九姓胡’,我们这里习惯叫他们粟特人,好与铁勒、突厥、契丹、奚人等区分开来。”
李承寀问道:“小娘子是铁勒族仆固部落人,对吧?”
仆固玥笑道:“原来李郎也知道我们铁勒仆固部落。我姓仆固,自然是铁勒人。”
顿了顿,又续道:“适才说昭武九姓,九姓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这其中的‘安’,就是安禄山、安思顺的安;‘史’,就是另一叛贼史思明的史。这一节,李郎应该已经知道了。河西一带,以曹、安二姓最著,曹氏一向是昭武九姓的首领。朔方一带,则以康姓最著,因而是胡人的首脑人物。”
原来康氏原为康国粟特人,其族擅长经商,富甲天下,在北方诸部落中均大有影响。早先突厥汗国强盛时,康氏受到突厥可汗特别优待,突厥中甚至有专门的康氏部落。突厥汗国灭亡后,回纥汗国兴起,亦继续优待康氏。康氏在回纥地位很高,常参与政治、外交大事,回纥国教摩尼教便是经由康氏传入。原先回纥依附突厥时,没有自己的文字,一直用突厥文字,建立汗国后,方才创立自己的文字——而回纥文字的字母,便是由粟特文字母借殖而成,亦是由康氏所创。因康氏影响力非凡,康弼非但是朔方昭武九姓首领,北方胡人亦均唯其马首是瞻,堪称一方领袖。
李承寀听完仆固玥一番讲述,点头道:“是了,我记得有个叫康待宾的粟特人,因对待遇不满,曾召集降胡作乱,事情闹得很大。”
仆固玥道:“康待宾,就是康弼的堂伯。现下李郎该明白梁县尉为何死死盯着康弼不放了吧?”
李承寀愕然道:“他二人不是在下棋吗?”
仆固玥笑道:“康弼是喜欢下棋,但在朔方,却没有人愿意跟他对弈,一来本地会下围棋的人极少,二来他棋艺特差,走一步棋要想大半天,旁人根本等不起。康弼自己也知道这些,后来干脆来回乐酒肆公然摆棋,想从过路的商旅中寻找对手,但也难以如愿。听说人来人往的这几年,只有一名道士跟他下过棋。他最近每日都来酒肆,应该是在等那名道士出现。”
李承寀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那么梁县尉又是怎么回事?”
仆固玥道:“以前都没人知道梁县尉会下棋,可能是他深藏不露吧。现下局势紧张,他不顾公职在身,每日都便服跑来回乐酒肆,看起来是忙里偷闲,但其实是要监视康弼,以防他有所异动。”
李承寀其实早已猜到究竟,见仆固玥兴致勃勃,谈兴正浓,仍有意问道:“异动是指什么?”
仆固玥往后看了一看,见梁瞳、康弼均在专注下棋,这才压低声音道:“康弼这人其实还不错,一向安稳,人也随和,你看他每日来酒肆,连侍从都不带的。但若是有人居中挑拨、怂恿他作乱呢?譬如安禄山的探子。李郎也是知道的,朝廷一向待内附胡人不大好……”
忽意识到失言,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朝廷待我仆固氏不好,我仆固氏世受皇恩……”
李承寀忙摆手道:“小娘子不必解释,我明白的。”
一时心有所慨,喟叹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天下承平,四海欢腾,这是前所未有的成就。可人无完人,大家虽称圣人,到底也只是个人,对外政策上,有一些失误,西南南诏、西北吐蕃,东北契丹、奚族,均是如此,也包括内附的降胡。康待宾起兵造反之事,其实已是失策之前兆,但圣人未能有所警觉,没有及时回头不说,反倒愈行愈远。”
仆固玥人虽年少,性情也有些蛮横,但毕竟是名将之女,识得大体,适才说错了话,自知失了分寸,本来很是惴惴不安,听了李承寀这番有意无意的感慨,这才长舒一口气,欣然道:“李郎当真是个明白人。听我爹爹和诸位兄长说,以往偶尔议论起此事,只有汉人怪降胡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替降胡说话。”
李承寀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位朋友说的。几年前朔方发生阿布思叛逃事件时,他便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仆固玥不悦地道:“阿布思不是叛逃,而是被迫出走。皇帝不顾真相,不体恤人情,不念及阿布思曾在石堡之战中立下大功,只顾偏听偏信,冤杀好人。而今倒是好,他最信任的安禄山造反了,只叫人看笑话。”
李承寀忙道:“这也是我那位朋友的意思,只不过不像小娘子说得这般直白。”
仆固玥忙问道:“李郎那位朋友,应该是位高人了?”
李承寀点点头,道:“人中之杰,可为国家栋梁。”
仆固玥大起好奇之心,问道:“他现下人在何处?”又道:“等等,让我猜猜。嗯,我猜他应该不会在朝中为官,一定是被奸人排挤出朝了,对不对?”
李承寀很是惊讶,问道:“小娘子如何能猜到?”
仆固玥道:“前有李林甫,后有杨国忠,朝中奸臣当道,凡正直贤良之才,大都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承寀呆了一呆,愈发感慨,又叹道:“相比于康待宾、阿布思之身份显贵,安禄山不过是一介杂胡,然去年起兵范阳,举臂一呼,应者云集,甘为其奔走驱遣者不计其数。而大唐集举国之力,竟无从抵挡,怕是跟圣人政策的失误大有干系。降胡均出自游牧民族,性骁勇,精骑射,这些人争先恐后地加入叛军队伍,朝廷军队如何抵挡得住?”
仆固玥很喜欢听人谈论时局,此刻听到李承寀承前启后的一番言论,更觉得闻所未闻,耳目一新,忙应道:“不错,开元康待宾事件,天宝阿布思事件,均是因为朝廷失策,处置降胡不当。尤其是阿布思,跟康待宾叛乱这件事还不同,他完全是受安禄山陷害,即便走投无路时,也没有起兵反唐,只是率部北归,想回去故土。想不到,到头来,落了个身首异处、妻子沦为官奴的下场。”
阿布思曾是朔方军节度副使,也确实是因安禄山一再相逼而不得已叛唐,最终落得身败名裂,但不肯听从阿布思分辩、下令将其处死者,却是唐玄宗本人,这在目前局面下,属于比较敏感的话题。李承寀忙道:“这当然也不能全怪圣人,跟宰相李林甫专权大有干系。”
一听到李林甫的名字,仆固玥便愤慨起来,道:“若不是李林甫这奸贼,大唐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李承寀笑道:“我早听说朔方军民一提起李林甫的名字,没有不骂出声的,原来当真如此。”
仆固玥脸色稍和,也跟着笑道:“不错,李林甫在我们朔方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又告道:“这奸贼不但害死了王忠嗣王相公,还令安禄山坐大一方,这才导致今日之局面。”
又不无讽刺地道:“这位口蜜腹剑的奸相害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防范极严
,令仇家无从下手。我们本来都以为他最终要死在太子手上
,不想老天爷开眼收了他,还让他栽在他自己举荐提拔的安禄山手上
。”
顿了顿,忽起身探过头来,悄声问道:“而今安禄山已是千夫所指之叛逆,依李郎看,那些曾被安禄山陷害而死的人,譬如阿布思,朝廷会为他们平反吗?”
李承寀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答话。
仆固玥道:“我知道李郎心中有答案,你告诉我。这里是朔方,也没有别人听得到,我仆固玥又不是坏人,李郎还怕什么?”
李承寀本不待回答,但见仆固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恰在眼前,自己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根一根的长睫毛,料想以对方性情,自己不回答的话,她决不会坐回去,只得道:“不会。”
仆固玥却不肯就此放松,又追问道:“为什么不会?”
李承寀道:“小娘子在军营长大,该听过许多宫廷之事。你知道当今皇帝曾经一日杀三子吧?武惠妃过世后,皇帝明明知道三个儿子冤死,却也没有为他们平反,只是就此疏远了寿王。”
仆固玥道:“咦,当今皇帝冷淡寿王、没有立其为太子,不是因为他夺了寿王元妃杨玉环为妃吗?”
见李承寀一怔,这才重新就座,点头道:“李郎的意思,我已然明白了,对待亲生儿子都如此,更何况那些跟他没有干系的人呢。”
忽转头见到酒肆账房刘初手托木盘,就站在不远处,不由一怔,问道:“刘账房这是在偷听我二人对话吗?”
仆固玥人称朔方大公主,在灵州呼风唤雨,刘初却偏偏不买她的账,没好气地答道:“谁稀罕听你二人说话!”
从木盘中取了一碟豆子似的食物,重重顿在案桌上,道:“这是雪娘多送给李郎的下酒菜。”
李承寀忙拱手道:“多谢。”
刘初却懒得再应一字,转身自去了。
仆固玥摆手道:“李郎不用理会他,他就是个怪人。”
李承寀忙问道:“怪在哪里?”
仆固玥道:“他明明只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在酒肆厮混,不奇怪吗?听说他是几年前莫名出现在朔方,莫名就在回乐酒肆当了账房。当时的县尉姓吴,还一度怀疑他是内地的逃犯呢。”
李承寀忙问道:“那么吴县尉是怎么做的?”
仆固玥道:“吴县尉亲自来到回乐酒肆,向店家打听刘初的来历,客客气气的那种,还假装是不经意地问起。店家也客客气气地回答,说刘初是朋友的亲眷。酒肆里的每个人,她都会那么说。吴县尉心中纵然还是怀疑,也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刘初在朔方也没犯案,犯得着为这么个人,跟店家曹迎雪作对吗?”
李承寀很是不解,问道:“这可奇了。吴县尉是官府中人,好歹也是有品秩的官员,为什么官反倒怕了民?是因为店家姓曹,曹氏在九姓胡中算是大姓吗?”
仆固玥神秘一笑,悄声答道:“因为朔方有个说法,不能惹姓曹的。而且这姓曹的不是说所有九姓胡的曹氏,单指这回乐酒肆的店家。”
李承寀大为惊奇,问道:“这是为什么?我听说回乐酒肆得享大名,也就是近十年的事,起因还是因为有人在酒肆外壁上题写了一首诗。”
仆固玥道:“是有个名叫长源的道士在外面题了一首诗,回乐酒肆也是因此而著名于西北,这是不错的。但在之前,朔方便已经有不能惹曹氏的说法,至于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承寀笑道:“我不信以小娘子的好奇脾性,竟会不知道这个秘密。”
仆固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实话告诉李郎,关于这件事,我当面问过我爹爹,我爹亲口告诉我,不能惹姓曹的,而这句话,是灵帅王忠嗣王相公当面交代他的。”
李承寀道:“这么说,曹氏来头很大啊,连朔方节度使都要出面庇护。”
仆固玥笑道:“我们仆固氏在朔方安家落户已有几代人,我更是在朔方长大,对本地风土人情再熟悉不过,实话告诉李郎,这姓曹的完全没什么来历。”
原来店家曹迎雪的父亲名叫曹休,就是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在九姓胡中也不入流。他妻子姓翟,祖上是西域人,人倒是长得漂亮,还会弹一手好琵琶。晒盐院荒废后,一直空置在那里,后来曹氏夫妇不知怎的动起了脑筋,以极低的价格从官府手中买下了这片建筑,将其改建成酒肆,很快便发展了起来,还将酒肆四周带动发展成回乐的小市集。
李承寀道:“即便如此,曹氏忽然开起了客栈,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仆固玥笑道:“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我们都猜测是九姓胡首脑人物康锐——也就是康弼的父亲——他暗中喜欢翟家娘子,不愿意看到她跟着曹休受苦,所以暗中点拨,还悄悄给了一笔钱,支持曹氏开店。”
李承寀沉吟道:“节度使除了防边之外,也有安抚降胡的责任。康氏地位显赫,若是康锐出面,请灵帅王忠嗣暗中照顾曹氏酒肆,王相公一定会照办。只是……只是这件事感觉有些奇怪而已。”
仆固玥笑道:“这些是我和哥哥们闲暇无事时瞎猜的,也不一定真有其事。”
又续道:“曹休夫妇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老天爷倒也公平,将才貌平分为了两份,大女儿名叫曹雪莲,继承了她娘亲的技艺,也能弹一手好琵琶,甚至比她娘亲还要厉害。听过的老人都说,那琵琶声萧萧肃肃,如风似雨,来回激荡,能撼动贺兰山的山神。可惜,那时我还没出生,自然没有这个耳福。二女儿则继承了娘亲的美貌,长得貌若天仙,号称灵州第一美人,这便是现今的酒肆店家曹迎雪了。”
李承寀道:“大女儿曹雪莲现今人在何处?”
仆固玥道:“早年跟野男人私奔逃走了。这件事,大家伙儿背地里也是议论纷纷,实在想不明白这件事。那曹雪莲虽然琵琶弹得好,可容貌远远比不上妹妹,怎么偏偏是她跟野男人私奔了,而不是曹迎雪呢?”
李承寀道:“嗯,我们是局外人,如何能懂局内人的事?”
仆固玥抓起一颗豆子,丢入口中,又似笑非笑地道:“这是西域胡豆,名为鹰嘴豆,中原很是罕见,我都没吃过几次呢。看来曹迎雪对李郎很是关照呢。”
李承寀“啊”了一声,道:“我还正好奇这是什么东西呢,原来名叫鹰嘴豆。”
见仆固玥笑容甚为古怪,忙解释道:“小娘子可别误会。前日我住进回乐酒肆,点名要了一间房,也是希望窗外风景好些。雪娘说那间房虽然空着,但暂时不便居住。我听了挺不乐意,但也没有多说什么。雪娘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这人还算和气,她会补偿我。这碟豆子,应该就是她说的补偿。”
仆固玥笑道:“李郎最初想住的,是二楼西北角那间房吗?那间房确实位置最好,但每到秋季,店家都会专门空出来,留给道士长源,就是在酒肆外壁上题诗的那个人。”
李承寀闻言很是惊诧,未及回答,便有两名中年男子从内堂出来,也是酒肆住客,一人名叫安右,一人名叫史西。
安右一脸横肉,脸上还长满络腮胡子,看上去不是什么好脾性之人。他直接来到柜台,敲了一下案桌,对账房刘初叫道:“我二人出去逛逛,你让伙计备好酒菜热水,我们回来要用。”见刘初不应,便提高嗓门,叫道:“喂,你哑巴了吗?”
刘初这才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络腮胡子安右见其态度冷漠,很是生气,但同伴史西及时扯了他衣袖一下,他便没有继续发火,又见大堂中有人已在留意自己,便与同伴自顾自地出去了。
仆固玥问道:“那二人也是回乐酒肆的住客吗?”
李承寀“嗯”了一声,又问道:“对了,小娘子适才提到安禄山探子一事,官府可有什么发现?”
仆固玥又朝后看了一眼梁瞳背影,低声道:“看梁县尉人还在这里下棋,便知道没有发现了。”
又告道:“其实捉拿探子本来是朔方军的事,可而今军中精锐尽数而出,剩下的杜留后那些人,也整日忙着筹划军械粮草,好支援前线战事,没人顾得上这个,这才落到了地方官府头上。”
李承寀笑道:“小娘子将门虎女,也算是军中之人,何以不助梁县尉一臂之力?”
仆固玥一怔,道:“我吗?我没得空闲,杜留后给我派了别的任务。”
李承寀道:“哦,是什么任务?”
仆固玥脸色明显阴暗了下来,道:“我不想说。”
李承寀忙道:“小娘子别误会,我不是有意要刺探什么。昨日我在铁匠铺遇到了小娘子,今日又在酒肆遇到,小娘子看起来很是悠闲,浑然不像有任务在身的样子。”
仆固玥没好气地道:“闲还是不闲,要看做什么事了。”又道:“梁瞳官任回乐县尉,肩上担子不轻,不也一样在这里下棋吗?”
李承寀笑道:“这么说,小娘子在回乐酒肆流连,也是在公干呢?”又压低声音道:“莫非小娘子跟梁县尉猜忌康弼一样,心中其实也在怀疑我?”
仆固玥咬着嘴唇笑道:“李郎自己说呢?”
李承寀只是随口玩笑,笑应道:“嗯,就算我可疑吧。”
顿了顿,又道:“小娘子适才说朔方是河陇之噤喉,我认为很有道理。朔方地处要害,东接河东,西接河西、陇右,东面安禄山看出关键,意图派探子分化朔方军民,这是极可能发生之事。那么西面呢?小娘子可有想过西面亦有劲敌,亦是重大威胁?”
仆固玥一时愣住,仔细想了想,才回味来,问道:“李郎指的是吐蕃吗?”
大唐立国后,最初经营周边的战略以攻势为主,即使唐高宗执政时也依然如此。后来西北吐蕃崛起,北方东突厥复兴,唐边塞地区不断遭受两方的攻击及骚扰,唐廷的边疆战略遂转向防卫。唐玄宗即位后,极喜边功,开始积极构建防御体系,节度使制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形成的——
节度使为差遣职,其官署称为使府、幕府,幕职有节度副使等文职和都知兵马使等武职,每一节度使领若干州,为这一地区最高军事长官,总辖区内的军、政、财大权,所辖区内州县归其统属。功名卓著者往往可以入朝为相,故节度使地位颇重。
自开元至天宝初年,唐玄宗先后缘边设置安西、北庭、河东、河西、朔方、范阳、平卢、陇右,剑南节度使和岭南五府经略使,共十大镇。这一防御体系在对外防御上是较为严密的,它们之间可以相互配合,互为犄角,同时又可以彼此牵制,互相防范。

十镇之中,原先以朔方地位最为重要,盖因为北方突厥一直是唐朝最强的对手,朔方“国之北门”绰号即因此而来。而后突厥汗国灭亡,回纥取代其成为草原新霸主,努力与大唐交好,于是唐廷将防务重点转向西北,刻意经营陇右、河西,唐军精锐尽集于二镇。
安禄山起兵范阳后,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一月之内便渡过了黄河,不久又攻克东京洛阳,并于天宝十五年(756年)正月在洛阳僭越称帝,国号大燕,年号叫圣武。与叛军交战的唐军大都全军覆没。唐玄宗为保全京师长安,不惜放弃边防,抽掉大量边军入卫,非但朔方、河东,就连陇右、河西也在此之列。而吐蕃自强盛以来,便一直力图与大唐争夺东方霸主之位,理所当然地乘虚而入,已发兵侵占了陇右、河西的大片唐土。灵州九姓胡大量逃离朔方,并不是担心朔方会被安禄山叛军攻陷,而是忧虑西北强敌吐蕃——因为九姓胡大多来自西域,若是吐蕃占领河西全境,丝绸之路就此断绝,他们便归国无途了。
仆固玥当然也知道吐蕃正对大唐行落井下石之事,却不大相信吐蕃会打朔方的主意,道:“吐蕃狼子野心,对陇右、河西之地是志在必得,但朔方却不会在考虑之列,因为吐蕃若能发兵朔方,便已经有足够的实力攻进长安了。”
见李承寀惊奇地望着自己,忙解释道:“这不是我说的,是郭子仪郭相公给众将分析形势时,我在旁侧偷听到的。”
李承寀道:“郭相公分析得不错,但是……”
未及说完,忽有一名胡人男子出现在酒肆门口,一眼望到仆固玥,便急忙挥手叫道:“玥娘,原来你来了这里,倒教我好找。”
仆固玥脸色一变,不悦地道:“他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李承寀转头看了一眼,问道:“那是谁?”
仆固玥答道:“回纥使者。”
李承寀恍然大悟,这才会意朔方留后交给仆固玥的任务,便是陪伴回纥使者。
漠北回纥原先是铁勒诸部的一支,一度作为突厥汗国的臣属。突厥汗国强盛时,回纥部落臣服突厥。后回纥与其他部落联合,攻灭突厥,并统一铁勒诸部,回纥便逐渐成为铁勒诸部的统称。回纥素来仰慕大唐文化,自立国起,便积极与大唐通好,而朔方是回纥入唐必经之处,是以灵州每每都会成为回纥使者入唐后逗留的第一站。
唐廷既已将防务重点转向西北吐蕃,而东北契丹、奚族又有安禄山镇抚,当然乐得与回纥交好,还特意诏令朔方节度使在城中官方驿站专门营建了回纥馆。而每每回纥使者路过灵州,都是地方长官亲自接待,未设军镇之前,由灵州刺史出面,设立朔方镇后,则是朔方节度使出面,对待外蕃使者规格之高,从所未有。
自回纥葛勒可汗登基后,情形又有所不同。葛勒可汗名叫磨延啜,他还是叶护时,曾着便服南下游玩,刚好与出关巡防的仆固怀恩遭遇。双方一言不合,便动上了手,结果不打不相识,反而由此结为好友。后来磨延啜当上可汗,每每派使者出使大唐,都有厚礼送给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是员虎将,却不是莽撞武夫,心思细密,虽然从不拒绝回纥可汗的礼物,却总是具表上报,请长官示下如何处置,一酒一肉,从无遗漏。事关两国邦交,长官朔方节度使当然也不敢随意做主,于是又写奏章递送京师,向皇帝请示。每每这样一圈下来,礼物依旧归还仆固怀恩不说,还多了许多朝廷的赏赐,而从上至下,无人不知仆固怀恩非但为人谦逊,不倚仗与回纥可汗的私交谋取私利,且对朝廷恭谨忠诚。王忠嗣、安思顺、郭子仪前后三任节度使个性、秉性各自不同,却无不对仆固怀恩称赞有加。
后来唐廷干脆指派仆固怀恩为接待回纥使者的特使,还特意下了诏书解释原委——称仆固氏出自铁勒仆固部,与回纥源出一族,仆固怀恩又是大唐边关名将,回纥可汗与其私交甚笃,特指派仆固氏为使者陪臣云云。
李承寀游历四方,虽然是第一次来朔方,却也听过不少边塞之事,见闻广博,料想回纥使者南下,而仆固怀恩及其众子均不在灵州,这接待使者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仆固玥身上。
仆固玥却不知道李承寀已猜到究竟,撇着嘴补充道:“他就是我的任务。”
那回纥使者赶至案边,一眼瞥见窗外近湖远山、风景如画,当即笑道:“这地方喝酒倒是不错。”
大大咧咧地拖过胡床,在仆固玥身边坐了下来,又打量了李承寀几眼,露出警觉的神情来,问道:“他是谁?”
仆固玥道:“这家酒肆的住客。”
回纥使者这才释然,又拍案叫道:“喂,我们在这里要说话聊天,你坐到别处去。”
李承寀未及回答,仆固玥已经拉下了脸,道:“移地健,你讲点道理,他可是先到的。”
移地健不免有些难堪,讪讪问道:“比玥娘还先吗?”
李承寀忙起身道:“无妨。反正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想出去走走。”
仆固玥怒道:“不准走!你走,我可就生气了。”
李承寀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又有一名回纥女子走了过来,埋怨道:“哥哥进来了这里,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移地健拍了一下脑门,道:“怪我,我一见到玥娘,就给忘记了。”又介绍道:“这是我妹妹那克敏,玥娘见过的。”
李承寀见仆固玥也不理睬那对回纥兄妹,只顾死死地瞪着自己,只好重新坐了下来。仆固玥这才舒了一口气,转头问道:“你们兄妹不在驿馆好好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移地健嘻嘻笑道:“今日没见到玥娘,心中怪想的。我去了朔方军营,杜留后说你人不在。我一路打听,听说南城外有个胭脂湖小市集,便寻了过来,想不到你人真在这里。”
仆固玥板着脸道:“喂,你们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好歹也是回纥使者身份,而今兵荒马乱的,到处都不安全,你们乱跑一气,万一出了意外,可别怪到我们朔方军头上。”
移地健拍了拍腰间弯刀,笑道:“放心,我和我妹妹武艺都相当不错,真有什么意外,我兄妹二人定能保得玥娘周全。”
李承寀见那回纥女子那克敏依旧站在案边,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便举手叫道:“小娘子请坐。”
回纥立国未久,制度均承袭自突厥汗国,礼法粗疏,也无关防一说,那克敏听到李承寀招呼,便在他身边的胡床上坐了下来。
仆固玥道:“她哥哥刚才还要赶李郎走,李郎反倒请他妹妹坐下来了。”
李承寀笑道:“一起坐坐,聊一聊也无妨。”又问道:“你们二位是回纥使者吗?汉话说得很好啊。”
移地健只顾转头望着仆固玥笑,还是那克敏回答道:“家父仰慕大唐文化,专门给我们兄妹请了老师学习汉文。”
又颇为羞涩地问道:“我的回纥名字很拗口,不好念吧?我其实还有个汉人名字,叫暮烟。”
李承寀道:“暮烟?这名字很好啊,很有意境。”又指着窗外道:“等到日暮时分,小娘子的名字便是活脱脱的风景——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正合小娘子的名字。”
那克敏道:“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听起来好美。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李承寀道:“这句诗是说,浓浓的秋雾笼罩着田野,凄寒而朦胧。远处的山峰被沉沉暮霭覆盖,聚敛而凝重。在寒雾暮烟中,山光野色隐约迷蒙,如梦似幻,仿若仙境一般。”
那克敏若有所思,道:“原来还有这么美的诗句,我还以为只是汉文老师随便取的名字。”
又询问了李承寀的姓名,这才好奇问道:“李郎在朔方做什么?听说你们中原在打仗,许许多多的人流离失所,李郎是逃难来到朔方吗?”
仆固玥很看不惯那克敏的温柔斯文,浑然没有草原女子的豪放做派,当即插口抢白道:“中原打仗是不假,可只听说往南逃的,哪有往北逃的?”
李承寀道:“嗯,我是预备南下的。原先人在河东,河东驿路已尽为叛军占领,所以不得已绕道朔方,临时在这里小停几日,等个朋友。”
仆固玥虽与李承寀纠缠了许久,此刻方知其人滞留朔方的缘由,忙问道:“李郎的朋友是谁?”
李承寀微一迟疑,即如实回答道:“长源道长。”
正如回乐县尉梁瞳所言,等待道士长源的不止李承寀一人。后庭二楼的一间房中,正有一名白衣少女临窗而立,痴痴地望着远方,也不知是凝视胭脂湖水,还是更远的回乐山。
少女描着细长的蛾眉,唇上涂了淡红的唇脂,额头上还贴了淡黄的花钿,妆容淡雅而精致,堪比京都的时世风潮女郎
。
白衣少女名叫樊繁,是店家曹迎雪的义女,终日倚窗发呆,已有数日。
曹迎雪悄然走了进来,见到义女仍是昨日那副神情,连衣衫都没换过,实在忍不住劝道:“今年不同于往年,安禄山起兵叛乱,占领了中原广大地区,东京洛阳早已沦陷,怕是西京长安也保不住,他应该不会来了。”
樊繁头也不回地道:“不,他一定会来的。他说过,这里有他的羁绊,他放不下的牵挂。”
曹迎雪道:“繁儿,你的事,我从来没管过,可今年你年满十八岁了,已经成人,我可得多一句嘴。他固然是个了不起的男子,世所罕见,但他是个道士,年纪又比你大许多,一年只来一次朔方,你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不怕青春被耽误了吗?”
樊繁转过脸来,正色告道:“我早告诉过义母,从他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要嫁给他做妻子。十几年来,这念头从未改变过。就算他不愿意还俗娶妻,我也可以终身不嫁的。”
曹迎雪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总之,我劝过你了,听不听在你。你自己的幸福,你要自己把握。”叹了口气,掩门离去。
樊繁重新将目光投出窗外,口中喃喃吟诵道:“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樊繁不知道的是,她站在楼上怀故人、望风景,酒肆外墙的湖岸边,正有一名少年望着她发呆。那少年名叫贺蓝,灵州本地人氏,在他眼中,窗边的樊繁,远远胜过远处的美景。
二人一上一下,一内一外,就这样各自痴想着心之所系,一动不动,仿若石化了一般。
忽听到附近有所动静,贺蓝吓了一跳,还以为被人发现了行迹,转头一看,却是一对衣衫褴褛的男女奔到了湖边——
男子二十余岁,虽然衣着寒酸,像个叫花子,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英气。女子只有十六七岁,稚气未脱,虽一身汉家女子打扮,然其容貌一望便知是胡女。她大概是渴坏了,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去,双手掬起一捧湖水,便往嘴边送去。
贺蓝忙奔过去叫道:“别喝!这水不能喝!”
那男子忙挺身挡在少女前面,问道:“怎么了,这湖水……”
贺蓝忙告道:“这胭脂湖是盐水湖。”又朝回乐酒肆一指,道:“从这边绕过去,便是一家酒肆,里面有井水,是淡水。”
男子这才明白过来,连声道谢。又道:“师娘,我带你去酒肆讨些水喝。”
那少女迟疑道:“可是……”
男子忙安慰道:“不要紧,我会想办法的。”
贺蓝已有所会意,问道:“二位身上是不是不大方便?”
男子微一迟疑,即实话告道:“在下苏发,这位是虫娘,她幼年便出家做了女道士,所以又称师娘。我二人从关中来,路上遇到乱兵,随身物品和衣衫都被抢了去。”低头看了自己的一身寒酸打扮,续道:“就连这身外衣,也是向好心农家讨要的。”
贺蓝毫不迟疑,从怀中掏出两吊钱,递给了苏发,道:“我这里有点钱,二位先拿去救急。”
苏发虽然接了,神色还是有所迟疑,道:“这个……你我萍水相逢……”
虫娘插口问道:“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贺蓝道:“在下贺蓝。”
虫娘行了一礼,道:“贺郎有礼。”又道:“多谢贺郎。这些钱我们先收下了,他日一定会设法归还。”
贺蓝道:“钱不多,二位尽管拿去用,虫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告辞。”当真转身离去。
等贺蓝走远,苏发才道:“我还以为师娘绝不会接受他人财物呢。”
虫娘道:“之前我坚决拒绝了农家大叔,是因为那些财物是他仅有的家产,给了我们,他们全家人下半年就要挨饿。但适才那位贺蓝不同,他虽然服饰打扮像是市井小厮,但言谈举止之间自有一股气派,想来不至于因为两吊钱而过不了生活。”
苏发呆了一呆,叹道:“我曾听人说过,要论目光如炬,没人比得过师娘。我原本不信,而今才发现果然如此。”
虫娘道:“是那位高某某说的吧?”又叹道:“目光如炬说不上,只是这十几年来,我见了太多的装腔作势、虚情假意。”
随即指了指身上的衣衫,以及苏发手中的铜钱,道:“若不是这趟灵州之行,我当真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多的真情在。于那些帮助我们的人而言,我二人只是陌生人,他们却不遗余力,不图任何回报。”
苏发歉然道:“是我的错,只怪我护卫不周,才害得师娘落到这般田地。”
虫娘摇了摇头,道:“之前不是说好了么,我不怪苏郎,你也别怪我。如果不是我坚持要来灵州寻亲,也不会累得苏郎如此狼狈,差点连性命都丢了。”
苏发忙道:“好,不提这个了,我引师娘进去酒肆。”
二人按贺蓝所指方向,绕来回乐酒肆。一进院门,虫娘便指着墙壁道:“这里有一首题壁诗。”
苏发念道:“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这是王绩的诗,对不对?”
虫娘迟疑道:“诗是王绩的诗,可这笔迹……”
苏发忙问道:“师娘认得这笔迹吗?”
虫娘歪着头看了一阵,道:“我也说不好。”
苏发忙道:“好了,不管这个,良酝可恋耳,咱们先进去填饱肚子吧。”
进来回乐酒肆,苏发先扫了一眼酒肆,见临窗案桌坐了两男两女,正有说有笑,最里间角落则有两名男子在弈棋,便指着门旁角落的案桌道:“我们坐在那里吧。”
虫娘道:“那边位置隐蔽,倒是方便说话,可对酒肆而言,那里最为不利,毕竟离大门近,离柜台远,不利于上菜。”
苏发道:“那有什么关系?师娘不正想不引人瞩目吗?”
虫娘朝角落梁瞳背影努了一下嘴,道:“我们进来时,那男子便回过头来打量我二人,目光大有审视之意。我敢说,他一定是官府的人。如果我们选择坐在门边,反倒显得可疑,那人一定会过来盘问。”
苏发听了觉得有理,便选堂中一案坐下。唐人风尚受胡风影响较大,虽然时人仍以席地而坐为主,但源自胡人的低矮家具如胡床等已开始流行。边塞因风大沙多,坐具均以胡床为主。苏发与虫娘均来自关中,习惯席地而坐,见酒肆坐具均是胡床,多少感觉有些别扭。然入乡随俗,少不得要学着适应。
账房刘初听到动静,勉强抬起头来,见苏发、虫娘穿戴寒酸,便又将头埋了下去。刚好店家曹迎雪出来,便亲自过来招呼,问道:“二位是吃饭,还是住店?”
苏发道:“先吃饭,再住店,要两间上房。”
曹迎雪倒是丝毫不嫌弃苏发、虫娘浑身上下的贫寒之气,脸上满是笑容,应道:“好咧。二位要吃点什么?”
虫娘见苏发望向自己,便道:“随便来些吃的喝的就行。”
曹迎雪笑道:“看小娘子的长相,应该跟雪娘我一样是胡人,那么便来一张咱们胡人的招牌胡饼——古楼子,如何?”
话音未落,便有人进来问道:“古楼子好了吗?我来取啦。”
曹迎雪笑着应道:“自己到厨房去看。你小子熟门熟路的,还用我告诉你怎么走吗?”
苏发转头一看,来者却是适才在胭脂湖边遇到的贺蓝。他还欲起身,上前招呼,贺蓝却仿佛不认识他一样,提着食盒径直朝前走去。苏发心念一动,便重新坐好。
贺蓝转头见到梁瞳,特意过去行了一礼,叫道:“梁少府。”等梁瞳打过招呼,这才往后院走去。
曹迎雪见苏发目光始终在贺蓝身上,忙笑道:“这是街尾李铁匠的徒弟贺蓝,他师母洪家娘子特别爱吃我们酒肆的古楼子,每日中午都会派他来我们这里买古楼子。这是个目中无人的小子,特别没礼貌,郎君不用理会他。”
苏发大为惊奇,问道:“贺蓝没礼貌吗?”
曹迎雪道:“你们二位是不知道……”旋即摆手,道:“算了,不说他。你们二位也来一张古楼子,怎样?”
虫娘好奇地问道:“古楼子到底是什么?”
曹迎雪道:“一种好吃的胡饼。”又奇道:“小娘子明明是胡人,竟不知道古楼子吗?”
虫娘颇有为难之意,苏发忙问道:“还有其他可选的吗?”
曹迎雪笑道:“主食有烧饼、胡麻饼、搭纳等,都是麦面做的饼。菜只有羊肉和菜干。”
又特意解释道:“我们酒肆的食物以粟特风味为主,粟特就是你们唐人习称的波斯,因为本地有钱人都是昭武九姓嘛。”
苏发问道:“有没有大米之类的主食?”
曹迎雪笑道:“郎君不说我倒是忘了,有铧锣。”
苏发道:“铧锣我倒是在长安吃过。”
虫娘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苏发道:“就是油焖大米饭。但不光是大米,里面还另加了羊肉、葡萄干、洋葱。味道嘛,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之很特别。”
曹迎雪笑道:“我们酒肆的铧锣原先还加胡椒的,加入几粒胡椒,风味就全然不同了。”
苏发道:“胡椒?那玩意儿在长安可是贵得很。”
曹迎雪笑道:“我们这里也不便宜。但是粟特人有钱啊,你们长安人不是称他们是穷波斯吗?哪能几粒胡椒都吃不起!不过现下也不往铧锣中加胡椒了,中原在打仗,西边没有商人来,没有货源了。”
又正色告道:“二位是关中口音,应该是第一次来朔方。那些胡麻饼、搭纳、铧锣什么的,一定吃不惯,还是古楼子吧,老少皆宜。我自打出生就在这酒肆,见过的主顾千千万万,对各方客人们的口味都很了解,二位听我雪娘的,准没错。”
苏发见虫娘并不反对,忙道:“好,那我们就尝尝古楼子。多谢。”
曹迎雪刚一离开,梁瞳便起身走了过来,先自报了官职、姓名。苏发听说对方是回乐县县尉,不由得转头看了虫娘一眼,大起佩服之心。
梁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发道:“苏发。”
梁瞳正待继续盘问,忽有人插口问道:“是不是苏郎娘亲生育时,她人正好在梳头发?”却是曹迎雪去而复返,又折了回来。
梁瞳不满地看了曹迎雪一眼,又问道:“你二人从哪里来?到朔方做什么?”
苏发道:“我们来自关中,来朔方……嗯……”不知该不该说出实话,但一时又编不出合适的理由,毕竟时局特殊,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来到边塞之地。
曹迎雪笑道:“梁少府,你每日跑来我这回乐酒肆,一有客人进来,你就上前问东问西,到底是什么意思?成心坏我生意是不是?”
她脸上依旧带着迷人的微笑,语气也平平和和,似乎在开玩笑一般,梁瞳却有些发慌了,忙道:“这是梁某职责所在,还请雪娘多多包涵。”
曹迎雪笑道:“是不是康弼人不在酒肆,梁少府也不会来了?”不待梁瞳回答,便转头叫道:“康弼,你给我听好了……”
梁瞳生怕曹迎雪当众说出自己接近康弼是为了试探其真实心意之事,忙赔笑道:“哪有的事?雪娘误会了……”
康弼忽扬声叫道:“梁少府,该你下了。”
梁瞳忙应道:“来了,来了。”
另一桌的仆固玥笑道:“梁少府,我们大伙儿都看着呢,你明明有坏酒肆生意的意图,为人很有些不厚道,难怪雪娘生气。”
梁瞳板起了脸,朝苏发重重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曹迎雪笑道:“二位别太介意,既然进来我回乐酒肆,就是雪娘我的客人,我一定设法维护二位周全。”又道:“原来郎君名叫苏发。”
苏发点了点头,道:“适才雪娘说得对,我娘亲生我时,当真是在梳理发髻。”
曹迎雪“哈哈”一笑,又转头问道:“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虫娘道:“虫儿。不过我从小就出家做了女道士,所以大家都叫我师娘。”
曹迎雪道:“嗯,还是师娘好听。”
虫娘见曹迎雪不像寻常店家那般势利,丝毫不以衣衫破烂为意,不由得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便试探问道:“雪娘是本地人吧?我向你打听个人,你可认得一个姓曹的?”
曹迎雪又是哈哈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就姓曹。”
虫娘道:“那人叫曹野那。”
曹迎雪道:“野那?”
虫娘眼睛一亮,忙追问道:“雪娘认得她吗?”
曹迎雪笑道:“野那是粟特语Yanakk的音译,意为‘最喜欢的人’,这是粟特女子最常见的名字,我认识好多个呢。”
虫娘听了,不免流露出失望之色来。
曹迎雪问道:“师娘要找的曹野那,除了名字之外,可有什么其他特征?”
虫娘想了想,才道:“她跟我一样,都是胡人。”
曹迎雪“哈哈”笑道:“真是个傻孩子,曹是胡姓,她又叫野那,能不是胡人吗?你们二人饿坏了吧,古楼子还在火上,还得要一会儿才能烤好,我去叫厨子先弄点别的吃的来。”
虫娘道:“可是……”
苏发忙朝她使了个眼色,道:“找人的事不急,可以慢慢找。”
曹迎雪笑道:“苏郎说得对,凡事急不得,慢慢来。”
转身走出几步,又回来低声告道:“你二位若是手头不方便,也不打紧,大可在我这里白吃白喝白住。不过在师娘找人期间,苏郎得抵押在店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苏发正为如何在朔方立足而发愁,听了曹迎雪一番话,大喜过望,又见虫娘也颔首赞同,忙起身作揖道谢,料想有了本地曹氏的帮助,找人会方便得多。
曹迎雪笑道:“不用谢。苏郎不是还要在酒肆做事吗?这是公平交易。一会儿我让人给二位安排房间。”
等曹迎雪离开,苏发长舒一口气,道:“这下可方便多了。”
虫娘也大感欣慰,又道:“那么可以先将两吊钱还给贺蓝了,这钱应该是他为师娘买胡饼用的。”
苏发道:“适才贺蓝态度有些奇怪,似乎不愿意旁人知道我们相识。还是等安顿下来后,改日寻去铁匠铺,暗中还给他吧。”
虫娘道:“也好。”她来灵州是为了寻人,又与苏发商议如何寻找曹野那。
苏发踌躇道:“不如由年纪下手。算起来,她今年应该三十多岁了,跟女店家雪娘的年纪差不多。其他的不能多提。”
苏发是背朝大门而坐,抬头便能望到后院入口,随意抬起头来时,刚好有一名中年男子从后院出来。两人目光交接,均怔在了当场。
虫娘见苏发神色古怪,忙问道:“怎么了?”
苏发道:“他……他……”
虫娘闻声转过头去,亦看到了那名中年男子,“啊”地惊呼出声,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那男子原先见到苏发,只是愣在那里,神色闪烁不定,似乎正思索应对之法,待见到虫娘后,面上骤然露出惊愕之极的表情来。
虫娘急忙回头,霍然站起身来,急欲离开酒肆。而那中年男子也在这时候迅疾调过了头,改往后院去了。
一直暗中观察留意的回乐县尉梁瞳当即起身,饶有深意地看了苏发一眼,却没有走过来询问究竟,而是跟随中年男子进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