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药

刚过寅时三刻,何晚棠便睁开了眼睛。

窗外还笼罩着青灰色的晨雾,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指尖触到冰凉的青砖地面时,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秋意渐浓了。

披上那件藕荷色的单薄衫子,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小药房。昨夜采摘的薄荷叶还带着露水,整齐地码放在竹筛上。

她取过青石药碾,指尖触到冰凉的碾轮时,突然想起白姨娘教她配药时说的话:“药如人心,最忌浮躁。”

“姑娘,天还没亮呢。”春桃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手炉。

“您这又是要配薄荷膏?”小丫鬟的声音里带着心疼,“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何晚棠没有抬头,药杵与石臼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太君的药快用完了。”她顿了顿,“昨儿崔府来人,说老太君用着很受用。”

说这话时,她的指尖微微发颤——昨日送去的明明是新配的药膏,怎会这么快就用完了?

春桃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手炉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何晚棠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她的手腕很稳,每一次研磨的力道都分毫不差。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何晚棠终于停下手。

她取过那个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盒——这是老太君上次赏的,盒面上精致的莲花栩栩如生。

将新制的薄荷膏小心装进去时,她的指尖突然在盒角那朵并蒂莲上顿住。这里的针脚……似乎与昨日有些不同?

她凑近细看,莲蕊处的金线分明被人重新绣过,针脚比原先粗糙了些。

“姑娘,怎么了?”春桃见她神色有异,凑过来问道。

何晚棠摇摇头,将锦盒收入袖中:“无事。”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盒子被人动过手脚!

辰时刚过,崔府的轿子就来了,比往常早了整整一个时辰。

何晚棠刚梳妆完毕,正在对镜整理发间的银簪,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周嬷嬷尖利的嗓音:“四姑娘,老太君身子不适,指名要您过去瞧瞧!”那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何晚棠对着铜镜最后理了理衣襟,镜中人面色平静,唯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轿帘掀起的刹那,一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飘了进来。

何晚棠眉头微蹙,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袖中的锦盒。这香气太过熟悉——昨日赵氏命人送来的“礼物”正是这种岭南特供的醉茉莉香粉。

当时周嬷嬷还特意强调:“夫人说了,这是专程从南边捎来的好东西,让四姑娘务必亲自送给老太君。”

松鹤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老太君靠在紫檀木榻上,露出的手腕上布满红疹,触目惊心。

崔承璟坐在轮椅上,面色阴沉。

“晚棠见过老太君。”何晚棠盈盈下拜,“听闻老太君不适,晚棠特来请罪。”

她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砖,却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上——是崔承璟在打量她。

“何四姑娘,”崔承璟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怒意,祖母用了你的药膏后就成了这般模样,你有何解释?”

何晚棠抬头,正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她心中一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是在给她机会!

“是晚棠疏忽。”她俯身叩首,额头再次抵在青砖上,“配药时未将器具清洗干净,致使药膏不纯。晚棠甘愿受罚。”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几位年长的嬷嬷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看着乖巧,竟这般粗心...”

“到底是庶出的,上不得台面...…”

老太君皱起眉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何四姑娘,”他突然道,声音里带着刻意的严厉,“府医查验药渣,发现其中混有白鲜皮。此物与薄荷相克,你可知晓?”

何晚棠身子一颤,声音哽咽:“晚棠、晚棠不知。”她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撒谎。”崔承璟的声音陡然转厉,他推动轮椅向前,“你既通医理,怎会不知这等常识?”

轮椅停在何晚棠面前,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现在,该说实话了。”

何晚棠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她的目光扫过松鹤堂东窗边的香炉,那里正袅袅升起一缕青烟。

“老太君容禀,”她的声音清亮如泉,“晚棠有一事相求。”

得到老太君颔首后,她从袖中取出两个小瓷瓶:“这是晚棠原本配制的薄荷膏,这是今日送来的'问题'药膏。恳请准许晚棠当众演示。”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她将两种药膏分别涂在两块白绢上。又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抖出些许淡黄色粉末。

“这是茉莉花粉。”她解释道,声音不疾不徐,“请老太君细看。”

当花粉落在“问题“药膏上时,白绢上立刻泛起一片红晕,与老太君腕上的红疹一模一样。而正宗薄荷膏却毫无反应。

堂内一片哗然。崔承璟眸光一凛:“何姑娘这是何意?”

“回公子,”何晚棠不卑不亢,“真正的薄荷膏不会与茉莉花粉起反应。只有掺了白鲜皮的药膏才会如此。”

她转向老太君,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晚棠斗胆猜测,近日老太君房中是否换了新的熏香?”

老太君脸色骤变,猛地看向身旁的大丫鬟。

那丫鬟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冤枉!是、是何夫人身边的丫鬟给了奴婢一包香料,说是晚棠小姐准备的安神香!”

崔承璟冷笑一声,拍了拍手。两名侍卫立即押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丫鬟进来,正是赵氏安插在崔府的眼线。

那丫鬟一见何晚棠就哭喊道:“四姑娘救我!都是夫人逼我做的!”

暮色四合时,何晚棠才回到何府。她刚踏入西厢院门,就听见正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贱人!”赵氏的尖叫刺破夜空,“竟敢在崔府当众给我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