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前这位君王,对自己从来都是以师相称,礼遇有加。
但陶仲文从来就不敢因此桀骜的得意忘形,反而是皇帝越是信重礼待,自己便越是敬小慎微。
皆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位皇帝的本性。
工于心计,善于权谋。
若论辨识人心,他平生七十年,就没见过能有谁人是胜过这位皇帝的。
原本因为在这宫中劝慰皇帝,惊闻青宫复生,已经心忧万分的陶仲文,回想刚刚见得这位幽而复明的皇太子示意后,心中便立马有了决断。
至于对方的用意如何,且等熬过这一关再说。
陶仲文连呼两声之后,脸上已经堆满笑容,躬身作揖,先行朝拜嘉靖,而后又礼拜朱载壡。
坐在榻上的朱载壡自然不能生受此礼,亦是拱手还礼。
陶仲文这时方才续上先前的话,继续说道:“启禀陛下,臣听闻太子殿下所述经历,思而再三,唯有仙人抚顶可以论之此事!”
朱载壡听到陶仲文如此说,心中顿时一松。
这老道如今也算是被自己给连带上了,所思往后诸事自当愈发顺遂。
嘉靖眉头轻挑:“哦?当真人世间能有仙人抚顶?”
陶仲文心中一顿:“陛下,人世间自然是无有仙人,但陛下却是天子,受上苍庇佑,列祖列宗荫护,又有天下黎元奉养,自得仙缘。太子殿下乃陛下血脉,潜龙之姿,国家之本,因而分得一寸庇护。又因陛下勤修玄道,垂拱而治,广施善政,仁德恢宏,方才有如今太子殿下身遭邪祟,能蒙仙人抚顶而救。”
一番解释,自觉总算是将问题圆回来的陶仲文,无声的出了一口气。
开始悄悄的打量起皇帝的反应。
嘉靖目光转动,面露思索:“可太子为何会招致邪祟?此事又要从何说起?”
二龙不相见啊。
这件事,直到现在还萦绕在自己心头。
陶仲文点点头,反倒是看向朱载壡:“太子殿下。”
朱载壡佯装无知,面露茫然:“陶师……”
陶仲文心中一叹,开口问道:“先前殿下复述今日浑浑噩噩之间所生诸事,是否提到了如堕九渊,却又深处炽热。”
朱载壡如同乖宝宝一样的点着头:“嗯!陶师当真好记性。”
嘉靖侧目看了儿子一眼。
陶仲文面色凝重,沉声道:“陛下,若……若臣猜测无错,此番发生在太子殿下身上之事,必是暗藏邪祟,意欲神不知鬼不觉戕害殿下于无辜。”
从陶仲文嘴里说出的话,终于和自己心中原本的猜测契合。
嘉靖顿时眉头一紧,脸上蒙着一层阴霾,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挤出的声音:“陶师,你是说巫蛊之法?!”
世人皆知。
当年汉武帝是因巫蛊之事,误杀了太子。
随后汉武帝也知此事是假,悔恨不已。
但从古至今,却也没有人说世上就真的没有巫蛊之法。
而偏偏嘉靖就修道,就信这个!
陶仲文身子一震:“陛下,臣不敢言世上有无巫蛊之法。但太子殿下今日所遭受之事,亦非寻常。不然……不然也解释不清太子殿下为何会……”
“好了,陶师!”
嘉靖忽的开口,打断了陶仲文的未尽之言,看了一眼对方,凝声道:“不论如何,太子既已无事,便是万幸。”
说及此处。
他当即转口道:“说来,朕倒是颇感玄妙,我儿竟能逢凶化吉。”
陶仲文无声低头,心中却在想着接下来如何消化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弥补自己的错漏。
而嘉靖则是默默盘算了起来。
未久。
嘉靖这才重新看向朱载壡,轻声询问道:“皇儿方才说,那梦中云端仙人,提及与朕有缘?”
朱载壡脆生生的点头:“父皇圣明,确实如此。儿臣以为,定是父皇的功德上可比尧舜禹,下如汉文宣之励精图治、汉光武之大度海量、唐太宗之英武无敌、唐宪宗之志平僭乱、宋仁宗之仁恕宽厚,所以儿臣才会得救,才能继续侍奉孝敬父皇。”
听到儿子的夸赞。
见其胸膛尽是血渍,却能赶来西苑,此等至纯至孝,当真世间难得。
嘉靖不禁一笑,忍不住伸手也拍了拍朱载壡的脑袋。
虽然是拍马屁,可这是亲儿子拍的啊!
“朕如何比得了三代?”
这是自认功德能比肩文宣、光武等人?
朱载壡暗暗嘀咕诽议。
嘉靖却是忽然话锋一转:“不过……皇儿说那仙长言及与朕有缘,难道……”
他眉头一挑,而后立马看向陶仲文。
陶仲文躬身做聆听状。
嘉靖则带着些期待道:“陶师,难道是邵少师?”
陶仲文听到此名,悄无声息的飞快扫了朱载壡一眼,心中暗生猜测,这位太子殿下不会连自己的故友邵元节也给算进去了吧。
而他面上则是肯定道:“若非陛下所言,臣竟未曾联想到此处。陛下圣明,过往信重邵少师,如今殿下遇险,得少师出手相救,如此一来,便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是了!是了!”
嘉靖连连点头,脸上有些追忆,带着笑意:“唯有如此,才是与朕有缘之人,才能使皇儿得救!”
一旦某种念头生出,便会深入骨髓。
嘉靖此刻心中越想,越觉得事情便是如此。
忽的。
他脸色又是一沉,回想起方才太子所言,当即压着声音问道:“皇儿方才还说,在起伏之间,另有耳语,都说了甚?可也是与朕有缘之人?”
朱载壡心中大呼一声。
您老终于是想到这一茬了!
他当即低头,摇了摇头,小声道:“儿臣愚钝,不知那出声之人的跟脚,只隐隐约听见了些耳语。”
嘉靖愈发好奇:“可还记得说了什么?”
朱载壡悄无声息的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的谋算到底能不能成,就看这一句回答,能不能打开局面,让嘉靖相信,进而产生猜疑。
他当即回道:“回禀父皇,儿臣当时只听得耳畔有云:果有因,倒行逆施,自会承恶。后面囫囵还有些话,儿臣实在听不清了……”
一言毕。
朱载壡只觉得面前气温一低。
而嘉靖在听到这话后,也果然如自己所料一般,整张脸阴沉如墨。
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半响之后。
嘉靖这才压抑着戾气,冲着朱载壡挤出笑容:“朕已知晓,皇儿今日身受诸事,且先在御宫东偏殿住下,以备陶师问诊调理。”
朱载壡察言观色,心中了然。
想来自己总算是借机在对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旋即便恭顺起身,却又不忘开口道:“儿臣愚钝智短,但此番经那明镜,似是豁然。儿臣不知儿臣所生之事为何,万望父皇以圣体为重。父皇兼祧社稷,泽被黎元,纵然儿臣有事,父皇也绝不能有事!”
随后便是在黄锦的搀扶下,拱手深深一拜。
我都死了,活过来第一时间就是赶过来看你。
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这是什么?
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孝子啊!
见黄锦将朱载壡搀扶去外面的东偏殿。
念及儿子今日一言一行,嘉靖心中尽是柔软,慈父之心暴涨。
但他却也很快将其压住。
“陶师。”
陶仲文心里还在想着,如何寻个借口,单独去寻那位太子见面,此刻听到皇帝呼唤,赶忙低头:“陛下。”
嘉靖此刻面上阴晴不定,神色翻涌:“陶师觉得太子所言,可有虚假蒙骗朕的地方?”
陶仲文立马说道:“陛下,臣观太子今日神色反应,加之所述之事,似并无虚假之处。”
嘉靖当即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便当真是有人在行邪术要害太子?”
不等陶仲文开口。
嘉靖又冷笑着说:“恐怕不只是太子,还有朕!若非有陶师持道护卫圣前,朕又闻道多年,只怕这一次也要遭灾!”
陶仲文闭上了将要开口的嘴。
皇帝如今已经被猜忌包围,自己不管是说好的还是坏的,都不能更改对方的意志和种种猜测。
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旋即他又心中生出一缕念头,这难道是那位死而复生的太子希望的?
嘉靖抬头挤出笑容,看向陶仲文:“陶师,太子如今刚渡过一劫,朕心却仍难安定,还望陶师辛劳,替朕看护好太子。”
原本还想自寻由头的陶仲文,心中一喜,赶忙领命退下。
黄锦则是去而复返时。
嘉靖已伏案望着摆在桌案上的,近来朝中的诸多军政事务奏疏。
胸膛起伏激烈,呼吸愈发急促,两眼怒视几欲喷火。
他的声音也在刹那间变得嘶哑浑浊。
一种莫名的猜忌,在他的心头不断反复的滋生蔓延着,让这位帝王只觉得这座万寿宫都充满了不安全感。
“十八年的事,朕忍了!”
“二十一年的事,朕让了!”
“朕移至西苑,闻道数载!”
“如今,他们难道还不自足?还要因朕而害国家储君?!”
黄锦劝谏:“万岁息怒。”
嘉靖却仿若无闻,面上怒意激增。
“国家禁海之下,海贸百万之利,皆为他们拿去!”
“屯田之数每况日下,他们得利无数!”
“贪食盐课,跗骨漕运。”
“他们还想要什么?!”
“朕又阻了他们何事?!”
黄锦默不敢言。
终于,这座深藏西苑的万寿宫中。
满桌奏疏奏本散落一地。
嘉靖怒不可止,仰头咆哮。
“奸佞欺天!”
“欺天了!”
虎啸龙吟,直达天际。
而在大殿之外东偏殿。
已经躺下的朱载壡,听得耳畔传来的已成低吼之声,面上付之一笑。
一根刺,总算是悄悄的扎在了老道长的心头。
顿时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便已合眼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