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春深》(修订版开篇)
寅时三刻,更漏声残。
玉芙宫东梢间的鎏金博山炉里,最后一缕龙涎香正化作游丝。
李若依在帐中惊醒时,檐角铁马恰被晨风撞响,叮咚声里带着未褪的夜寒。
鲛绡帐外,帐顶金线绣的合欢花纹在晓色中浮动,像浸在琉璃盏里的血丝,一缕缕缠上她的眼睫。
她伸手去探身侧锦褥,指尖陷入冰凉的缎面。
皇帝不知何时离去的,连枕上凹陷都已回弹平整,唯有鎏金帐钩还挂着半截明黄丝绦——是昨夜情急时扯断的御带。
“娘子醒了?”
三重纱帐被金钩挽起的声响惊飞了窗外麻雀。
阮冉捧着缠枝莲纹铜盆进来时,盆中玫瑰露晃出的波纹,正映着李若依锁骨处未消的胭脂痕。
小宫女睫毛颤了颤,铜盆突然倾斜,溅出的水珠在杏色衫子上洇出深色斑点。
“陛下早些时候就起驾了。”阮冉的声音比平日更轻,像是怕惊动梁上栖燕,“听张总管说……说今晚的绿头牌还是娘子……”
李若依拥着杏子红蟒被坐起,中衣广袖滑落,露出腕间半褪的朱砂痣。
昨夜皇帝咬在这里说“朕给你换个珊瑚钏”时,鎏金烛台上爆开的灯花,正落在床榻边那对青玉耳珰上——中宫赏的物件,到底被弃在了鸳鸯被外。
“对了,娘子,南宫娘娘递了话,说等您梳洗罢要过来。”小宫女将绞纱帕子递上时,铜盆里的玫瑰露晃出细碎波纹。
“尚寝局天没亮就送来椒泥熏过的被褥,连帐钩都换成鎏金的了……”
一阵细碎铃音突然打断絮语。
李若依望向雕花槛窗,见南宫沁正立在虬曲的石榴树下。
月白襦裙外罩着艾绿纱罗半臂,发间素银步摇垂下的珍珠串,在晨光里晃出冷冽的弧度。
“快请。”
她匆忙掷回帕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阮冉杏色衫子。
穿堂风掠过十二幅月华裙,带进的石榴花瓣飘在青砖地上,像谁失手打翻的胭脂匣。
南宫沁踏入内殿时,李若依正对着一人高的鸾镜绾发。
铜镜映出两道身影:一个鸦青鬓发逶迤如瀑,一个云髻已染薄霜。
“这龙涎香倒是浓得呛人。”
南宫沁指尖抚过博山炉上鎏金的蓬莱仙山,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冰,“尚寝局倒是会巴结,这香饼抵得上三品官半年的俸禄。”
玉梳突然卡在发间。
李若依从镜中看见南宫沁接过梳篦,象牙梳齿穿过乌发时,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陛下连宿两晚的殊荣,开朝以来也就贤妃娘娘得过。”
梳子突然勾住一缕断发,“只是这玉芙宫的云雾茶,不知还入不入得圣口?”
铜漏滴答声里,阮冉捧来越窑青瓷盏。南宫沁却不接,只盯着茶汤里沉浮的银毫:
“听说卢光庭昨夜带着部队趁夜出征了,太后连先帝赏的虎符都拿了出来。”她忽然将李若依的发挽成惊鸿髻,金累丝鸾钗插入云鬓时,尖利的钗尾在头皮划出细微刺痛,
“杨玕今晨进了中书省,我听我那的宫女说今早挑菜来的人说,杨氏在崇仁坊的旧宅,连夜运进三十箱大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
李若依望着妆奁里那对青玉耳珰,忽然明白昨夜皇帝为何不许她戴——中宫赐的物件,到底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沁姨这身打扮……”她故意去抚南宫沁的艾绿半臂,纱罗下触到硬物,似是卷起的密函。
“斋戒祈福的衣裳。”南宫沁退后半步,腕间翡翠镯子碰在妆台上,发出清越声响,“皇后头风发作,陛下命妇们都要去太庙跪经。”
忽然俯身在她耳边道:“听说陛下要带新晋的宝林同往,太后因此摔了那套雨过天青的钧瓷。”
殿外突然惊起一群麻雀。
尚宫局嬷嬷们抬着朱漆描金箱笼鱼贯而入,为首的崔尚宫笑得满脸褶子:“才人万福,太后赏南海鲛绡帐一顶、明月珰一对、缠臂金两副——”
李若依屈膝谢恩时,瞥见南宫沁正用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鲛绡帐。
那薄如蝉翼的轻纱映着她眼底寒光,恍若剑刃掠过秋水。
待众人退下,南宫沁忽然轻笑:
“知道鲛人怎么织纱吗?”
她指尖捻着纱帐边缘,“我小时候,听说是要活着剥皮抽丝,趁血脉未断时纺线。”冰凉的绸缎拂过李若依手背,“这宫里越是光鲜的东西,越沾着看不见的血。”
日影渐移,蝉鸣刺破沉水香的氤氲。
李若依正要唤人添茶,忽见南宫沁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三粒朱砂色的丸药。
“茉莉露送服,每日卯时。”她将丹药塞进李若依掌心,指甲在腕内侧轻轻一划,“能避珠胎暗结。”
李若依骤然攥紧拳头,丹丸棱角硌得生疼。
昨夜皇帝情动时咬着她耳垂说的“给朕生个皇子”,此刻回想竟像淬了鸩毒的蜜糖。
“太后难道是不会让关陇女子……”
“嘘——”南宫沁突然将食指按在她唇上,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映着唇瓣,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西府海棠还有几枝,陪我去剪几枝供佛。”
庭院里晨露未晞。南宫沁执银剪的手稳若磐石,剪刃却悬在花茎三寸处:“花开得再盛也熬不过秋霜。”
咔嚓一声,并蒂海棠坠入泥中,“可要是急着结果子……”她碾碎落花,乳白汁液沾在指尖,“连这点残余的春光都留不住。”
李若依弯腰拾起残花,汁液沾手处火辣辣地疼。
抬头时,发现南宫沁正望着宫墙外翻涌的乌云——远处闷雷滚滚,恍若万千铁骑踏碎河山。
“要变天了。”
南宫沁将银剪掷入花篓,转身时广袖拂过李若依腕间。珊瑚镯子里无声无息多了张薄绢,透出的墨迹像洇开的血。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
当阮冉捧着琉璃盏进来时,两人正在讨论荔枝蜜该配莲叶羹还是茯苓糕。李若依发间的鸾钗却不知何时歪了,金凤衔着的东珠正斜斜指向南宫沁离去的方向。
此时,刚度过黄河的卢光庭卢将军,在接到一份战报后。
很想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