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卷岸，海天一色。
顾辰叩响灯塔小屋的门。
叶杨打开一条门缝，见来人是顾辰便惊喜万分，一把将他拽进屋里。
“你前一天干嘛去了？我都快急死了，生怕你被监工抛尸大海了！”叶杨的眼皮浮肿似核桃，足以印证他担惊受怕得睡不着觉。
顾辰简洁地讲述了事情经过，省略了缠斗的部分，强调了要挟的作用。
“手机你带不走，我也带不走，但只要我们知道它藏在哪儿，对凌锐来说就是一种威胁。”他说。
“可是今后我们要怎么联系呢？”叶杨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下，“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是咱俩好歹能相互照应一下，有个人能说话的人太不容易了。”
“你接下来要去哪个区？”顾辰问。
“昨天发布换岗通知了，我被调配到第八区，是负责种植作物的农业区，那地方守卫极其森严！相比之下，十一区就是养老的天堂。”叶杨抓狂地挠了挠头发。
“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我对这座岛屿了解不深，去到第一区之前要尽量搜集信息，在此期间没有办法帮你什么。”顾辰说的都是实话，“你保重身体，一旦有机会，我就联络你。”
“放心吧哥们儿，我也没那么矫情。”叶杨挤出笑脸，“我一定好好活着，等你提岛主的头颅来见！”
和叶杨告别后，顾辰去到约定的地点。
凌锐已经等在椰树下，递给顾辰一套监工的纯黑制服。
“换上吧，我送你去十二区。”
顾辰有些疑惑，“不会露出破绽吗？”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十拿九稳的事儿，怕死就别当杀手。”凌锐戏谑地说。
这个理念与顾辰吻合，但他需要的是合理的解释。他直视凌锐，用眼神要求对方说明情况。
和顾辰交锋两次，凌锐差不多摸清这小子的调性了，贼胆子大，贼心也细，于是耐心解释。
“明天是换岗的日子，今天管理会宽松一点，各区之间会有工作交接，也是码头往新世界岛内运输物资的日子，船员会‘走私’进来一些东西，香烟、酒、药品之类的。我昨天打听到，这回进来的烟品质不错，答应帮其他人弄几条，今天的活儿自然由他们来做，所以我可以离开很久。”
他把制服扔到顾辰的怀里。
“老实换上吧。”
凌锐说的有理有据，顾辰这才换上制服。
两人坐进一辆橄榄色的吉普皮卡，凌锐驾驶车子驶上公路。
顾辰观察着沥青路面，煞白的路标线一看就很崭新，这条道路应该才铺成不久。
他瞄了两眼仪表盘的时间，从监工木屋附近出发，直到道路尽头出现关卡，畅行无阻地开了三十分钟。
关卡有六人看守，他们手持自动步枪，肌肉势要撑爆迷彩作战服，黑色战术目镜凸显不苟言笑的冷峻。
当皮卡进入视线，为首的卫兵举手叫停。
凌锐放慢车速，对顾辰说道：“低头装睡。”
顾辰压低奔尼帽的帽檐遮住上半张脸，侧头靠着椅背假寐。
凌锐放下车窗，一个白人卫兵走近，用还算流利的中文问道：“你的姓名，在的区域，要去干什么？”
“凌锐，第十一区B分区监工小队长，去十二区进点东西。”凌锐回答。
“那他呢？”卫兵压下目镜打量顾辰。
“也是十一区的。”凌锐用力拍了拍顾辰，“臭小子，又犯懒。”
顾辰装作吓醒的模样，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用手掌揉搓着睡眼。
卫兵还想继续发难，凌锐及时从车门储物槽摸出两包香烟奉上，“这是我手头最后两包了，这不，着急忙慌去码头，晚了只怕拿不到咯。”
“这个嘛，笑纳啦，笑纳啦。”卫兵龇嘴乐呵，露出锃亮的黄金假牙，还有衔尾蛇形状的舌环。
他朝同伴扔了个眼色，让他们检查车身，然后抽出一支香烟咬着，也给凌锐发了一支，两人正准备点火呢，摸遍大包小兜也没找到打火机。
顾辰眼尖地发现火机掉落在架势坐下，他捡起来拍拍灰，递到卫兵面前，一手搓轮，一手拢焰。
可以说完美地示范了点火的最佳谄媚姿势。
卫兵和凌锐都投来欣赏的目光。
当另一个卫兵询问是否需要对车里的人进行搜身时，大金牙蛇舌环卫兵潇洒地大手一挥说“我们认识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好bro不用搜身了直接放行吧”。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凌锐笑着夸赞道：“可以啊你小子，平常在家里你爹没少传授你这些生活小技能吧。”
“上了点年纪的人就爱聊这些。”顾辰说，“不过他不是我爹。”
“我没上年纪也爱聊，你听说过一句名人名言吗？相传是很久以前，一个土匪头子说的。”凌锐把车开得很慢，来了兴致非要和顾辰聊点什么，“他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听说过，后来这个土匪混成了军阀。”这些历史小故事依旧是长官拍着肚皮吹给顾辰听的，“再后来他被日本人炸死了。”
“真操蛋！”凌锐骂道，“咱们以前确实有段憋屈的历史，得亏我出生在联盟建立之后，现在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省去不少麻烦。哦对了，说来奇怪，这岛上连爱斯基摩人都有，可我就是没见过日本人。”
“他们有几个大家族一直对抗联盟，只有少部分日本人有联盟通行证，这些人恰好登上这两艘邮轮的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顾辰客观地说。
“反倒躲过一劫了。”凌锐笑。
东拉西扯地闲聊着，车子驶出未经开发的热带丛林，轧上隔离带黄沙漫天的沙路。
灰白高墙巍峨横亘，投下的阴影遮天蔽日。
墙顶缠绕着带刺的电网，导电刺球好似一颗颗铁蒺藜，电流窜过铁丝迸溅出火花，呲呲作响，让人牙酥。
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他们的视野盲区，设立了机器人哨点，它们酷似涂刷黑漆的人形模特，面部却没有人类五官的起伏，隐伏在不易察觉的树林和墙角，犹如偷窥人类的鬼影，又像被削掉口鼻的伪人。
每当有运动的物体经过，机器人的“眼睛”会倏地迸射红光，一边扫描目标，一边随时准备启动手臂的机枪装置。
第十二区完全戒严，哪怕是只小鸟不慎误闯都会被炸开脑浆。
顾辰看得呆住。
凌锐瞟了他两眼，看他大气都不敢喘，没忍住勾唇窃笑，说道：“知道怕了？第一区的戒备比这儿还要森严，要真去到那儿了，你千万少喝点水。”
顾辰不语，沉浸在久违的氛围里无法自拔。
高垒深壁，草木皆兵，这不就是幸存者基地嘛！
回到这里就跟回到家一样。
当然仅仅是既视感罢了，他现在可不是扛着榴弹发射器守卫人类火种的英雄士兵，而是一个处处谨小慎微的偷渡客。
凌锐一脚油门，把第十二区的砼墙铁门甩在身后。
“你也看到了，那地方密不透风，变成苍蝇都难飞进去，我们要另辟蹊径。”他说。
顾辰眼看距离海岸线越来越近，结合凌锐早前告知的信息，机灵地意识到：“是要去港口吗？”
“对咯。”
行驶二十分钟后，二人抵达码头。
数艘集装箱船停靠在口岸，工人们有序地装卸货物，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工人全都穿着监工的制服。
“这些人都是监工吗？”顾辰问。
“没错，被拐上岸的工人不能接触这里。”
凌锐伸手打开副驾驶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一叠票券，制式很像支票但不完全相同。
这年代还有人用支票？顾辰暗自纳闷，他以为这东西早八十年就绝迹了。
凌锐看出顾辰的迷惑，说明道：“这是岛上自制的货币，很像古代的银票，只在监工、卫兵和船员之间流通，监工和卫兵开出票子，船员找佣兵公司兑换成现金，佣兵公司从我们的账户扣款，我们得到想要的物资，他们赚取买办的差价。”
“那你岂不是能联系上外界？”顾辰寻思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没用的，船员都是岛主的直系心腹，佣兵公司更不会插手这里的事情，岛主是以买断的价格雇佣我们的，谁会管商品的死活呢？”凌锐微微耸肩，表示无奈。
万恶的资本家，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忘敲骨吸髓。顾辰暗骂。
“行了，走吧，跟紧点，别露怯。”凌锐叫上顾辰。
顾辰跟随凌锐向码头走去。
一个渔夫打扮的船员看见凌锐，神情淡漠地招了招手，走进集装箱搭起的临时屏障，凌锐紧随其后，让顾辰原地等候。
顾辰不禁猜测，凌锐的手机是不是从顺着这条途径进来的？但从凌锐对船员的描述来看，手机这种足以用来胁迫凌锐的违禁品，不可能经由船员的手流出来，凌锐是从其他渠道搞到的，意味着他一定知道更深层次的秘密。
他不说，顾辰也不会逼问，时势牵线的临时合作伙伴，大可不必强求珠联璧合的效果。
等了一会儿，凌锐朝顾辰挥手，唤他过去干活。
顾辰把几个沉甸甸的泡沫板箱子搬上皮卡货箱，听着箱子里边瓶瓶罐罐的叮铛碰撞，应该是酒。
装完货物，凌锐驱车前往十二区，嘱咐顾辰道：“待会儿我会用物资疏通守卫，你跟在我后面不要说话，看见再恶心的场面都要憋住，不准吐也不准叫唤，否则守卫会把你扔出去。”
顾辰缄默地点头。
第十二区及其净化大厅到底是什么天地，综合已知的信息，他大概能够想见。
叶杨说这里是他苏醒后身处的地方，结合凌锐所说生产工人的地方，可知净化大厅就是岛主对被拐船客进行施压和驯化的场所。
考虑到蜃龙号船票的价格之高昂，旅客基本都来自生活优渥的阶层，他们喜气洋洋地踏上梦幻海洋之旅，谁承想会在某天一睁眼就沦为苦役劳工，反抗的情绪和行为势必非常激烈，相应地，岛主的手段只会极尽残忍。
顾辰以为，岛主两次都选择对豪华邮轮的旅客下手，主要原因是这两艘轮渡的载客量远超其他轮渡，蜃龙号包括船员在内共计有九千多人。
成千上万人的集体失踪，放在全球史上都是亘古未有。
诶，不对。
顾辰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激灵。
这等灵异事件必然轰动全球，应该载入史册、口口相传才对，可他在未来为什么从没听说过？他在蜃龙号执行了那么多次任务，同行战友有很多比他年纪大的，难道他们也没有听说过幽灵船？还是说他们对异常离奇的逸闻轶事就一点分享欲也没有？
单说成天拉着他吹牛逼侃大山的长官，绝不会错过就这桩奇事大聊特聊的机会。
除非在他的“未来”根本没有蜃龙号失踪时间，也就是说……不是一条时间线？
想到这里，顾辰冷汗涔涔，对未知的恐惧如置身冰窟。
“到了。”凌锐的声音将顾辰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下来吧。”
皮卡停在宽广的空地。
顾辰下车，环望周遭，依稀可见第十二区的高墙，在他正前方有一圈铁丝网围栏。
混合消毒水的腐臭味儿扑鼻而来，顾辰一阵反胃。
凌锐从车里取出两块刚拆封的抹布，用矿泉水打湿后递给顾辰一条。
二人以抹布掩鼻，向铁丝网走去。
铁丝的包围之下是一处深逾十米的巨坑。
坑底被白色的条状物体填满，远远地看去，像一箩筐死亡僵直的蚕。
那是堆积成山的裹尸袋。
“不想做工人的人，就会出现在下边。还有一些，是不具备劳动力的孩子。”凌锐说。
顾辰见惯了尸山血海，可当他看见那些小小的尸袋时，身体还是不由地打了个战栗。
“你在为杀害孩子的人效力。”
凌锐语塞了很久，最后只有一句无力的辩驳：“我在为钱效力。”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顾辰问。
“这里有进入十二区的密道。”
凌锐指向深坑的一处，那里有一扇铁门，三分之二的面积被尸袋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