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能回国了

顾峰起身，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这才迈步往家里走。

穿过巷弄，经过的家家户户，见到的都是华人，耳边传来的是南方的各种方言，有福州话、广府话、客家话、潮汕话、海南话等等。

一路走到一间几十平米大，用木板和铁皮搭建的房子。

“大哥。”

接二连三的喊声响起。

门口的空地，有四个小女孩在玩过家家，见到顾峰回来，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来。

顾峰溺爱地在她们的头上揉了揉。

“大哥，抱抱。”其中最小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喊着，屁颠屁颠地最后一个跑到他的身前，一把抱住他的双腿。

顾峰蹲下身子，把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娇娇，你今天有没有乖啊，有没有听姐姐们的话啊？”

小女孩神气的回道：“娇娇最乖了，我都有听姐姐们的话哦。”

这是他最小的妹妹顾晓娇，今年才3岁，比他小了整整一轮。

而另外三个小女孩，分别是5岁的五妹顾晓慧、7岁的四妹顾晓兰以及10岁的三妹顾晓琴。

顾峰和几个小妹玩乐了一会后，进了家门。

屋里相当简陋，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不过这并不是他们的家，而是在等待搭船回国期间，临时在靠近港口的乡镇租住的房子。

印尼华侨总会有给等待搭船回去的同胞安排了住宿的地方，不过是由废弃的烟厂用来晾晒烟叶的大棚改建的大通铺，条件十分简陋。

他们的父亲考虑到家中孩子多，又还都年幼，就在外面租了房子暂住。

顾峰来到后方的厨房，这里有两个身影正在忙碌。

“大妹、二妹，今晚吃什么？”

大妹顾晓玉和顾峰相差一岁，今年十四岁，二妹顾晓珍今年十二岁。

顾晓玉耸了耸肩：“还能是什么，清蒸鱼咯，不过今天还有螃蟹。”

“太好了。”一听到有螃蟹，顾峰就乐了。

顾晓珍嘀咕道：“好什么好，又不是猪肉。”

因为宗教的关系，猪肉只有华人还有马达人这样的少数民族在吃，而猪也几乎都是华人在饲养。

这一波针对华人的事件，也使得养猪户受到巨大的影响，导致猪肉供不应求，再加上他们现在临时居住的地方远离市区，所以根本就买不到猪肉。

而这里靠近港口，每天都能买到最新鲜的海鲜，价格又便宜，所以每天桌上摆的都是海鲜。

虽然时不时会买些鸡肉，但印尼的土鸡瘦不拉几，干柴没有味道，更不好吃。

长时间没有吃到猪肉，她总感觉饭菜里没有油水，不仅吃起来寡淡，还觉得吃不饱，这才不免抱怨起来。

顾晓玉安慰道：“再忍忍吧，等回国了就可以吃到猪肉了。”

顾晓珍听后略作迟疑，转头看向顾峰：“大哥，回国了真的能吃到猪肉吗？”

顾峰想了想，十分肯定的说道：“能吃到。”

顾晓珍这下安心了，嘴里开始念叨道：“船啊船啊，快点来接我回国吧。”

顾峰摸了摸鼻子，暗地里摇了摇头，心里嘀咕道：“吃是能吃到，但是什么时候吃，能吃多少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在90年代初的国内，他都没怎么吃过猪肉呢，更何况是60年代。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捧着一个箩筐从后门进来。

妇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从她精致的五官轮廓中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目光中透露出婉约的眼神，正是他现在的母亲李秀梅。

李秀梅出生在印尼的乡下，祖籍潮汕，父母都是农民，所以没读什么书，虽说是土生土长的印尼华人，但依然保有着中华妇女的传统美德。

一人带着好几个孩子，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在外打拼的丈夫没有后顾之忧。

李秀梅看到只有顾峰一个人，就问道：“小弟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顾峰无奈一笑：“小弟说他现在大了，有自己的朋友，不爱跟着我了。”

是的，顾峰不止有六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包括他在内，他们家一共有八个孩子。

不过，别看他们家有八个孩子，好像很多的样子，但是在那个年代，一家生一支篮球队那属于正常，生出一支足球队外加一个教练的家庭也不是没有，像他们家这样生七八个的可不少，反倒是那些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显得更特别。

“妈，锅洗干净了。”顾晓玉说着把铁锅放到炉灶上。

“妈，给你。”顾晓珍则把一个碟子递给李秀梅，里面是她刚才切好的蒜末、红葱头、以及豆豉。

“好了，你们去歇着吧，剩下的妈妈来就好了。”

李秀梅让两个女儿去休息，她接着来炒菜。

顾峰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一旁陪着李秀梅。

李秀梅在炉灶里添上干树枝，把竹筒对着炭火，用嘴吹几下，火势一下就烧旺起来。

铁锅热了以后倒油，紧接着下蒜末，红葱头和豆豉，爆出香味后把篮筐里的空心菜倒入锅中，往里面加入两勺鱼露和一勺白糖，最后沿着锅边撒入少许清水。

快速翻炒，一两分钟后，油绿油绿的炒空心菜就装盘出锅了。

顾峰帮着把盘子拿到饭桌上。

“爸爸回来了。”

屋外响起几个妹妹的叫喊声。

紧接着，一个高瘦、帅气、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的中年男子，在几个妹妹的簇拥下进了屋子。

父亲顾绍华，广东新会人，十七岁的时候在舅舅的资助下远渡重洋来到印尼讨生活。

为人老实肯干，加上敢闯敢拼，从无到有在一个叫做瓜拉新邦的小镇创办了工厂并站稳脚跟。

李秀梅原本是工厂里的女工，顾绍华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被她给深深吸引。

两人自由恋爱，然后顺理成章结为夫妻，生儿育女，顾绍华这个漂泊在外的游子从此有了家庭，真正的落地生根。

然而，突然爆发的排华浪潮，一下就破坏了他们安稳幸福的生活。

当顾绍华听说国家要派船来接侨民回国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的考虑，就卖掉了所有的产业准备带着妻儿回国。

对这个父亲，顾峰是敬佩有加。

他和两个妹妹同时喊道：“爸。”

顾绍华嗯了一声，便走进里屋换上家居服。

顾绍华虽然很爱他的孩子们，但是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不会表现出来，在家里都是沉默寡言的。

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从顾绍华身后钻出来，正是家里排行第四的小弟顾浩，他第一时间跑到饭桌，嚷嚷着：“吃饭，吃饭咯。”

顾晓玉一把拉住他抓向螃蟹的手：“等下，妈妈还在炒菜。”

“哦。”

顾浩虽然自觉长大了，可以不听大哥的话，但是却不敢不听大姐的话，把伸出去的爪子收了回来，乖乖的坐好。

很快的，李秀梅又把另外一道豆角炒好后，一家人开始吃饭。

两大盘的蔬菜，一大盘清蒸鱼以及一大盘的螃蟹，这就是他们的晚饭了。

家里孩子多，没办法准备多样的菜色，但每一样的分量都很大。

李秀梅给顾绍华和顾峰盛饭，顾晓玉和顾晓珍则帮忙给几个弟弟妹妹盛饭。

顾晓娇虽然只有三岁，但早已学会自己用汤勺吃饭，即便是最调皮捣蛋的顾浩，在顾晓玉的压制下也不敢闹腾，乖乖的吃饭。

加上又是女孩子占了绝大多数，所以尽管孩子众多，但吃饭的时候并不吵闹。

顾峰很享受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直接上手啃螃蟹，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和往日不同的是，顾峰敏锐的察觉到顾绍华今天的神情有些严肃，心事重重的样子。

吃完晚饭，顾峰带着顾浩去水井打水洗澡，等到回来的时候天完全黑了。

这个时候是供电的时间，往常这个时候，家里留声机的唱针就会落在旋转的黑胶唱片上，周璇那悠扬的歌声就会缓缓流淌在夜空之中。

只不过现在既没有留声机，也没有来电。

因为这房子虽然拉了电线，但地处郊区，所以绝大多数的时间是不会来电的。

像今天就没有来，所以家家户户里的亮光来自煤油灯。

没有任何的娱乐，家家户户都把小板凳搬到外面纳凉聊天。

顾浩没有进门，在门前的空地和几个妹妹们玩在一起。

“阿峰，去喊你妈进来。”

顾峰刚进家门，正在看书的顾绍华抬头吩咐道。

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顾峰带着疑惑，把正在外面和邻居聊天的李秀梅叫了回来。

正要离开的时候。

顾绍华开口喊道：“阿峰，你留下。”

儿子大了，家里的事除了告诉妻子，顾绍华觉得有必要让他也知道。

李秀梅见顾绍华脸色严肃，就担心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绍华叹了口气：“不会有船来接我们了。”

李秀梅听后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顾绍华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们不能回国了？”

“是。”

如果这消息是其他人说的，顾峰不会信，但顾绍华是瓜拉新邦华侨总会的秘书长，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最新的消息，所以这必定是真的。

顾峰听后虽然很惊讶，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心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吧。

毕竟那些少年不知道国内的情况，但他多少还是知道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国内的情况并没有多好，像他们这样的少年，回去别说读书了，就是想进工厂当工人都没有办法。

不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毕竟现在是寄人篱下，在异国他乡当二等公民。

既然不能回去，李秀梅也没有过多的纠结，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瓜拉新邦？”

顾绍华摇了摇头：“工厂和房子都卖了，那里也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就留在棉兰不回去了。”

“那我们要住哪里？”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丈夫做了决定，李秀梅也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一想到几个孩子，又有些担心。

“我找了朋友，明天开始让他带我去市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顾绍华看母子两人都面带愁容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有了顾绍华的这句话，李秀梅也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