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吴郡府邸后,蔡邕径直带着涂镐回屋。
彼时,已接近日落。
阳光打在城内,留下一片恢弘气象。
绕过了三道街,向西去,便是蔡邕所居住的太和里,汉代城市中的街坊,被称为里,一般是达官贵人所居住。
蔡邕告诉涂镐,太和里乃因其西面接近太湖而定名。
在太湖旁,蔡家种的还有瓜。
说到这,蔡邕又勉励道:“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早些年孙文台的父亲孙钟便是以种瓜为业,其人独与母居,堪称至孝,称闻乡里,结果不两代人便发家了,你看看孙将军如今可是一方县侯,堂堂两千石大员。”
“可见,只要抓住机会,用好孝这个名头,来日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涂镐笑笑没反驳,其实孙坚发家靠的是暴力,他是当地出了名的恶霸。
加上容貌不凡,骁勇过人,于其仕途确实大有裨益。
不过,这些话显然蔡邕是不爱听的。
他脑子里就那一套忠君报国,再不济加点琴棋书画,别的啥也不剩下。
“走吧,你守孝三年都没怎么出过华亭,天黑前,我带你来吴县市集走走。”
涂镐嗯了一声,紧随其后,蔡邕话是极多的,处处给涂镐介绍吴县的风土人情。
这里的街坊确实很多,作为三吴最繁荣的城市,吴县可谓集中了整个江南最丰富的物产,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街市两旁,店肆林立,各式建筑错落有致,古色古香
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汉子正挥汗如雨地打铁,火花四溅,铿锵有力。旁边的小巷里,几个孩童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悦耳。
突然,一阵笛声飘来,悠扬婉转。街角处,一位老者正在吹奏,他的神情投入而专注,仿佛将所有烦恼都随那笛音飘散。
不远处的茶肆内,文人雅士围坐一桌,品茶论赋。
他们时而高谈阔论,时而低头沉思,批评时政,墨宝挥洒间,满室生辉。
而在另一条街道上,买卖声更加喧哗。菜贩子大声吆喝着自家新鲜的蔬果和太湖里的鲜鱼。
糕点师傅则小心翼翼地包装着香甜的米糕。
二人穿梭其间,只感觉热闹非凡。
涂镐走到刚出锅的糕点旁,打包了一份。
蔡邕道:“少游方才没吃好?”
涂镐笑道:“非也,我记得阿琬最喜欢吃粔籹(掺着蜂蜜的糕点)有段时间没见了,给她带些也好。”
蔡邕点了点头:“夜色将至,逛逛后,赶紧回屋舍去,马上要宵禁了。”
“老夫也得去与旧友告个别,顾家这些年帮了不少忙的。”
二人夹道分离,涂镐沿着主路与蔡邕背道而行,他穿过两个巷子,一条条石板路蜿蜒伸展,路边的青石板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斑驳。
过了石板路,迎面是一石桥,桥上行人络绎不绝,下方的乌篷船则在河水中摇曳,船夫的号子声与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动人的水乡画卷。
未几,桥头忽闻一声嚎哭,撕心裂肺的呼喊令人心疼。
周遭很快聚集了一大群百姓围观。
涂镐跟在人群后,从缝隙间看到了一青年对着桥上悬挂的画像跪地嚎哭。
“大父,大父啊……”
这声音不似吴音,好似来自中原。
那青年身着玄色的宽袍大袖,外形粗犷,举手投足都不似寻常子弟。
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祖父的画像磕头痛哭,想必是常见的孝道表演了。
涂镐不以为意,他自己也玩这套,不觉得新奇,转身便打算回蔡府了。
“哎呀,谯县曹氏子,又来演戏了。”
曹氏子?听到这话,涂镐的脚停住了。
他扭头看向说话的男子,那人也是个青年,他头戴灰色帻巾,穿着一身越布制成的乌色深衣,脚踏皮靴,腰缠墨绿绶带。
听口音还不似纯正的吴音,更接近越地发音。
涂镐见那人器宇不凡,拱手道:“阁下是……”
那男子同样拱手行礼,他好似见过涂镐的,一开口便是:“会稽小民盛宪,字孝章,没想到涂郎也来了吴县。”
涂镐这才想起,多日前他出山造势之时,来了不少豪杰。
青鸾事后统计名册之时,确实有一位来自会稽的士人是送了见面礼的。
“原来是盛君,久闻大名未曾瞻仰,如今总算得见了。”
盛宪笑道:“我与涂郎萍水相逢,也算是缘分,今后入了东都,可要互相照应啊。”
同入京都?
涂镐细思一阵,盛宪是会稽郡名士,汉末举孝廉,入为尚书郎,后转任吴郡太守,自此后被孙策、许贡迫害致死。
想来接替芮祉,去承受许贡鸟气的,正是可怜的盛孝章了……
“你我同是扬州宦游人,还同时举孝廉,入了京都自当相互扶持的。”
涂镐客套了两句又问道:“这曹氏子弟是怎么回事?”
盛宪抬头瞅了眼里面的孝子,示意道。
“这些年涂郎一直守孝,八成是不知此人身份的。”
“这人名曰曹休,表字文烈。他十多岁时丧父,孤苦无依,之后便带着母亲,渡江到了吴郡。”
涂镐不解道:“谯县曹氏中人在朝中并不缺乏势力,为何曹文烈要来吴郡?”
“哈哈哈……可不是只有涂郎会远走他乡博孝名。”盛宪直言道:“曹文烈的祖父曹鼎担任过吴郡太守、尚书令。其后安排族子曹洪入扬州为蕲春县长,在此期间曹氏大肆结交扬州士人,已经是为子孙铺好了路。”
“曹文烈在扬州买个民籍,就能以扬州人身份举孝廉,自此入仕,岂不简单?”
“瞧见没,吴郡内外到处都挂着他祖父的画像么,也不知谁放这的,反正曹文烈每逢出行,看见了就下拜行礼,边哭边拜,一时间名声大噪。”
“要不是今岁,碰到了名气更大的涂郎,这吴郡的孝廉之名非曹文烈莫属啊。”
盛宪直呼曹鼎的名讳,其实有点不礼貌。
不过涂镐倒也能从此看出,大抵是盛宪这等名士瞧不起阉宦家族,才会如此口无遮拦。
与之相比,虽然涂镐是寒门,但最起码与宦官这类‘浊流’不沾边,他还拜入了清流名士蔡邕门下,那就属于妥妥的‘清流’士人。
别看就一个字的分别,可在官场的影响却很大,这就是大汉的政治正确。
“曹文烈每次出门都要这般痛哭吗?”
盛宪嘴角露出一抹讥讽:“不然呢?我倒是没有那般精力去调查他是不是天天哭丧,不过我今岁来吴郡好几趟,次次都能见到。”
二人闲谈一阵,未几,日落西山。
城内鼓楼发出了咚咚咚的响声,所谓暮鼓晨钟,便是如此,到了宵禁时分,鸣鼓后就不能再出行了。
眼见时间不早,涂镐与盛宪拱手道别,各自归去了。
归府的途中,涂镐望着漫天暮色,昼夜渐变,不禁会心一笑。
“盛宪、曹休……”
“汉末舞台上的豪杰们都慢慢登场了,看来,天下大势很快就要变了。”
……
《三国志》:曹休字文烈,太祖族子也。天下乱,宗族各散去乡里。休年十馀岁,丧父,独与一客担丧假葬,携将老母,渡江至吴。
《魏书》:休祖父尝为吴郡太守。休于太守舍,见壁上祖父画像,下榻拜涕泣,同坐者皆嘉叹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