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孝廉不孝!

“吴郡草民,见过明廷!”

“见过明廷!”

一群游士对着顾雍躬身行礼。

“诸位免礼。”顾雍不善交际,素来沉默寡言,不像是爱掺和热闹事儿的人。

他只与众士人打了个照面,便从人群中挤出,随后向云间小筑的婢女呈上了名刺:

吴郡顾雍再拜,问起居,吴县,字元叹。

门前侍女故作讶异道:

“原来是明廷至此,稍歇片刻,容奴婢禀告。”

未多时,竹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露出内里风貌。

小筑内有假山园池,四季种着梅、兰、竹、菊,庭院里还养着仙鹤、锦鲤、鲈鱼之属。

虽是景观不少,可整个小筑里,片叶不落。

顾雍叹道:“今日风大,此处倒还干净。”

侍女道:“让明廷见笑了,我家郎君有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以每日都将院落扫得干干净净,这样有客人来也不失待客之礼。”

“原来如此,涂郎雅性超然,果然不负盛名。”顾雍对下人道了句谢,随后在众目之下,进入云间小筑。

门外士人朱叔廉随后便在士人群体中大加夸赞:“涂郎果真不同凡响,一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足见器量之高,我等比之,如云泥之别也。”

“甚是,甚是!”

顾雍刚一进门,却见门口牌匾赫然醒目,端正的用八分书写着:江左但有不平事,直去云间找涂郎。

作为孝子,守孝期间不能出山,但不妨碍别人来找他。

可明知守孝,还有那么多人来找涂郎解决江左不平事,可见这三年守孝生涯,也未必都清闲。

顾雍没做多想,径直走入精舍外,半天未见涂镐出场。

他只深吸了口气,双袖拍了拍膝盖,躬身道。

“娄县令顾雍,特请涂郎出山。”

“早闻涂郎天挺俊乂,虽发自江南卑薄之域,而角立杰出,为三吴人杰之表。如此贤才,当辅弼朝廷,以安家国。遁形山林,实非良策也。”

“今社稷方乱,四夷扰攘,汉祚垂危,君不出山,苍生奈何!”

“还请涂郎为苍生计,施恩天下。”

随着县令躬身下拜,风吹一片倒。

身后一众游侠、小吏、隐士皆作揖低头。

隐士,看蔡邕的面子。

小吏,看顾雍的面子。

至于游侠,就是涂某的人了。

“还请涂郎为苍生计,施恩天下。”

三叩三拜。

这场面就是汉魏南北朝最常见的网红套路了。

凡事讲求个有人抬举,尤其是没当过官的“处士”,出山礼必须隆重!

未几,竹屋内,传来悠扬的管弦声,余音绕梁。

“昔日,徐孺子有言,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社稷动荡,吾心不在庙堂,在乎山水之间,顾君请回。”

丝竹乱耳,门外县令只得将声音喊得更大,再叩首。

“而今世道急需名臣以安社稷,挽狂澜,还请涂君莫要推辞。”

朱叔廉配合道:“明廷,我大汉朝分明国泰民安,怎么就需个名臣挽狂澜?”

“唉,阁下有所不知啊,今岁二月,星孛于紫宫。”

“紫宫乃帝王所居,孛星(扫把星)乃灾异之兆也,星孛于紫宫,士人谓之帝星有灾,国将不国。然不过一日,辅弼星亦耀于华亭之上。”

“华亭名士在云间,此非天示涂郎乎?”

屋里的涂镐闻言淡淡一笑。

扫把星入紫薇,在汉代星象学中常被解读为皇帝将死,或者政权更迭的征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大汉四面起火,早已经有分裂的兆头了,再过四个月,冀州刺史王芬就得拉着许攸、华歆、陶丘洪、曹操等一堆人图谋废帝。

再过一整年,汉灵帝就一命呜呼了。

汉灵帝刘宏要完蛋,是天下人的共识。

野心家们早就露头在士林中抨击皇帝。

没事儿就来说道两句,君主昏庸,朝廷昏暗,急需名士,力挽天倾,这属于士人集团的政治特色了。

顾雍把这话拿出来说,当然不是为了突出国家危难,而是为了抬出能解救国家危难的这颗辅弼星。

“君不出山,苍生奈何!”

“涂郎今日不出,吾等便跪死在此了。”

屋内回道:“明廷休要再言,吾本云间野鹤,怎敢冒学徐孺下陈蕃之榻,明廷请回。”

少年纹丝不动,任由门外嘈杂,他只关起门来,就在炭火上煮起茶汤。

那少年手里捏着四张竹牌儿。

依次名曰:孝廉、清流、独行、逸民。

这也是在汉末出道的必修课。

他单独把孝廉和逸民两张牌子拿了出来。

“孝廉、清流自不必多说。没有钱的当不了孝廉,家族没有地位,入不了士林门槛的当不了清流。”

“独行,是要在重视乡党姻亲、门生故吏风气的大汉朝廷不拉帮结派,表现出自己高尚的节操和超越世人的德行……我这种俗人怕是很难做到。”

“当节行超逸、避世隐居的逸民,江湖名气虽然大,可做隐士半辈子都不能当官,否则就会破相,这一条只能用来养望,留给儿孙上位当台阶。”

涂镐留下了孝廉,将其他三张竹牌儿依次都丢进了火中。

可最后想了想,竟连唯一有把握的孝廉这张牌也丢了出去:“即便是这张牌只怕也是不好打的。”

竹子遇火被烧的噼里啪啦。

眼尖的侍女问道:“涂君不想当孝廉吗?”

涂镐摩挲着下巴:“还未必当的上呢,我在考虑得失,如今丧期已过,四方大乱,也正是出仕的最好时机,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选错了路,今后将深受其弊。”

“一入士林深似海,大汉朝堂便是这舞榭歌台。”

侍女努嘴道:“涂君的巨孝之名,不正是舞榭歌台上的表演么,涂君向来聪明,精于算计,从不做亏本买卖。”

“谁说的,我还是做了一桩亏本买卖的,花了足足十六匹布才买回了你这多嘴多舌的丫头。”主子反唇相讥。

“婢子也就只敢在郎君面前多嘴罢了。”

那侍女水光潋滟的杏眼露出一抹委屈,睫毛颤如蝶翼,她赌气似的贴到涂镐身前,挺直腰杆,一对浑圆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再说了,婢子怎么就亏本了。”

“亏在姿容体貌分明是天下第一等,可楼台近在眼前,此月却难摘。”

听闻这话,那侍女面上染上红晕,后退了几步,轻轻低哼起来:“妾非天上月,倒不难摘,实乃时候未到也。”

“郎君早先承诺丧期结束便带我返回故乡的,故乡难却,妾身不依,涂郎君子一诺,千金难买啊。”

“那好,那好,你就守着身子吧,守到人老珠黄,自时你后悔倒贴,我也不稀罕。”涂镐揪了揪少女的脸颊,白嫩、柔软。

这侍女也不反抗,只在涂镐用劲儿时,娇嗔了一声:“疼。”

门外的呼声渐停。

很快,从门槛处塞进一张左伯纸。

侍女拾起递给涂镐,上边画着一道棺材,内里包着一枚铜子儿。

“明廷这是何意?”

涂镐道:“升棺发财。”

“今个儿师兄大庭广众之下拉下老脸给我当台阶,要是我坏了事儿,官当不了,财发不成,那就等着被师兄装进棺材里吧。”

“可爱的顾元叹啊。”

涂镐起身推门,光影顺着门缝钻入屋内。

“明廷别急……在下来也。”

竹屋大门缓缓开启。

众人闻声望去,漫天竹叶随风飘零,阳光穿透斑驳竹影打在一少年身上。

那少年郎身高八尺余,面如朗月清风,英姿过人,身似孤松独立,毓秀其形,好个料峭郎君。

郎君出门时,头戴纶巾,身披鹤氅,左手麈尾轻挥,清风徐来,俨然深山隐士,不染世间尘埃。

“剑眉朗目,俊逸脱尘,竞不料,寒门君子也有贵相。”屋外贵女们抬头细瞧,那郎君果真惊为天人,虽是衣着简单,不甚修饰,全身却透着一股布衣卿相之气,有种形容不出来的清冷感。

说话的女子手中团扇凝滞在了半空,直到一声鹤鸣打破宁静,这团扇方才再度扇动起来。

“不说名过于实,至少名等于实,此等姿容相貌,着实没让人失望。”

“秦人多浮华不实,沽名钓誉。今日来看,蔡公那句:珠玉在侧,倒是名实相符了。”

“此等俊容,堪称江左第一了。”

汉代人自称为秦人,称汉人则多是衣冠南渡之后了。

“那涂郎,比之公孙伯圭如何?”

女子对曰:“伯圭如邹忌,涂郎实乃城北徐公也,美甚,美甚。”

吴郡女子自是没见过大帅哥公孙瓒的。

但不妨碍有人捧一踩一。

听到轺车中的女眷颇有赞誉,在外的看客看起来个个闷闷怏怏,不知为何,没看到蔡家姑子,心中更是多有遗憾。

其余的吴郡女郎虽也有姿貌过人的,可与盛名在外的蔡家姑子相比,自然落入庸脂俗粉行列了。

游士们顿时兴趣寡然。

随口对着夸赞涂镐的那些女子道了句:“盲人愚瞎马”后,便羞恼的拂袖而去了。

……

“明廷久侯,失礼了。”

竹屋外,涂镐穿着木屐鞋,终是在三请三拒,热忱交流,感慨相见恨晚后主动出门相迎。

只是他跨过门槛时,鞋底不经意间刮出轻微响声。

这是一个小失误……

君子待人接物举止有礼。

顾雍做事过于求稳求全,见此脸色有些难看。

那美貌侍女倒是机灵得很,看出了顾雍的不满,急忙出言为主子找补:“听闻明廷三请,郎君倒履相迎,恍然失神,君子相惜,鱼水之情,可谓至臻。”

顾雍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丫头委实怪聪明的。

三言两语便处理了主子未能察觉到的小事儿。

不过,由此倒也看得出来,这主子平日里不像是个遵守礼节的人,反倒是侍婢被调教的乖巧伶俐。

说起来,那少女也不像是寻常人家来的。

肤如凝脂,代表没晒过太阳。

皓腕凝雪,意味着不干农活。

至于柳腰蛮臀,身前丰腴有致,沟壑明显,至少能说明,不缺肉吃,该发育的都发育得极好。

可一个知名孝子的女婢在守丧期间都能吃上肉!这不是开玩笑么?

算了,也没人在意这些细节。

众人回眸把目光重新投向孝子时,那孝子内里还穿着衰衣,好似未曾除丧一样,眼眶通红,眸中带泪,一副死孝之志,感天动地。

“自古为父母服丧有三年之期,但大多数人都是做个面子罢了,守两年零一个月就结束了。”

“涂巨孝真真是守了三年整,已经出了丧期,还不脱衰衣,形容枯槁。果真是海内巨孝、名不虚传!”

“何止是守三年,要不是明廷执意不让他继续守,他还能守十年孝呢!”

“唉,别说十年,守二十年孝都正常呢!”

一阵吹捧声散去。

涂镐面色无波,不听屋外事,只上前紧握顾雍之手,自报家门走个流程。

“关西野人,客居江左,我举家迁徙回到故乡,乃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尔,来此吴会,本不求闻达,但求苟全性命,怎敢劳烦明廷盛情相邀。”

明廷,便是县令。

汉代称呼上司为明,县令为明廷、太守为明府,上司为明公,将军为明将军,皇帝为明皇帝……

请人出山的规矩多且繁琐,凡事都讲究个三辞三让。

顾雍出身吴郡吴县,世仕州郡,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几次三番被涂镐当众拒绝,脸子上实在有点挂不住。

汉魏南北朝士人为了扬名,费尽心思作秀,也是苦了捧场的观众了。

要不是念在师出同门,谁愿意干这活儿呢。

那些越是想当官的士人,越是要当隐士养望。

每一次拒绝出仕,在士林中的名气就越大啊。

顾雍俯身悄声道:“少游已经三请三拒了,差不多可以了,你再不出山,让我这县令大庭广众之下丢尽颜面,今后我怕是见不得人了。”

涂镐低头作揖时,轻声道:“真是有劳师兄了,不过,师兄先别急,还得再来一回,就最后一回!”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可我的鱼儿,现在还没到场呢。”

顾雍问道:“来了这么多隐士、游侠、豪杰还不够?还在等谁?”

人沸马嘶声中,涂镐望向远方缓缓驶来的轺车,和他估算的时间相去无几。

这不,客人到了。

“吴郡太守芮祉!”

顾雍闻言目光紧锁,心中颇为担忧:“万一明府,他不上这钩呢?”

涂镐冷漠道:“那我就不用鱼竿,改用鱼叉!”

……

东晋·袁宏《后汉纪》云:中平五年,春正月丁酉,大赦天下。太尉曹嵩罢。

二月,有星孛于紫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