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陇州,安宁府,青崖县。
八月,傍晚。
乌云压的很低,天色很黑。
天地仿佛一个蒸笼。
闷热,烦躁。
空气中弥漫着雷雨将至的土腥味。
南街两旁,各式摊子已经收了起来。
黎庶三三两两聚在路边食肆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今年是难得的丰年,粮食入了仓,急需一场大雨洗去农忙的疲惫。
卜涯一席蓝色长衫,怀抱账册,行色匆匆。
已经起风了,他赶着去仓房清点今年收成。
“涯哥儿,今儿个又是你当值啊。”
道旁不少人都曾在李家上过工,与他皆是相识。
卜涯也不搭话,只是笑着点头。
李家北街药房近来出了不少争执,县里面也多出不少生面孔。
山雨欲来,他不敢生出什么事端。
南街,一座朴素的宅子前。
卜涯从怀里摸出玉佩,小心地递给门口的家仆。
这是二少爷李云泽的凭证,也是主家信任的象征。
护卫仔细审查一番,无误,放他进门。
院内充斥着新谷特有的清香。
李家起势晚,这里是发家之地。
老爷子李承渊念旧,执意留下这座宅子,便改做了库房。
“刨去赋税,今年新谷拢共1125石7斗,存有旧谷527石5斗。”
点完三座仓房,一旁的仓房副管朱朗报上数目。
卜涯轻轻点头,想了想,复述道:“老爷的意思是,今年从账上支出银钱缴税,把粮食都存起来。”
随即,快速在心里算出总数,一笔一划填在账本上。
他写的很仔细,字迹娟秀漂亮。
等最后一笔落下,他眼前突然浮现一行小字。
【命纹+1】
仿佛飘来一片星海。
星光汇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自从一年前他逐步接手账房事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这样的提示。
他隐隐觉得将有事发生。
最后一座仓房,建造的极为坚实。
青石砖墙,金色瓦砾。
数个护卫队巡逻四周。
牌匾隐隐透着一股凶煞。
血米库。
卜涯神色恍惚。
这个世界是有仙人的。
而他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前世大学毕业,进入大厂,为了站稳脚跟,经常熬夜加班。
等到终于攒了点钱,已经过了结婚年龄。
相亲了一个条件一般的姑娘,他憧憬着二人勤劳撑起小家,却在订婚后被诬告强奸。
隐忍了三年牢狱,最后一命换一命。
再睁眼,已经成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家境还不错,父亲在军中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却没想到自己好像天生厄难命。
三岁,父亲带队深入敌后,全军覆没。
多亏姑姑照应,母亲做些针线活勉强维持生计。
六岁,母亲上山拾柴被大虫叼了去。
他被姑姑收养。
姑父任一方父母官,虽然清贫,但一家子其乐融融。
有上一世知识加成,他一直被称为神童,姑父寄予厚望,悉心教导。
他也有心谋取功名。
八岁,亲眼看见白衣仙人一剑削去了半座山峰。
深感震撼,消沉许久。
九岁,姑父遭人陷害,庸皇不辨是非,抄家流放。
他怕继续连累姑姑,在雪夜悄悄离开。
十二岁,和他相依为命的乞丐被哗变的军队当街踩死。
是李云泽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这才捡了一条命。
因写得一手好字,被安排到账房,认了先生做师父。
都说前世杀人,这一世当牛做马偿还。
他从不后悔,但种种巧合让他无比信命。
而今年,正好是他来李家的第三年。
他事事小心,行皆虔诚。
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这一世。
甩了甩头,从回忆中脱离出来。
掏出一把银钥匙,朱朗也从腰间解下一把黑色钥匙。
两把契合为一。
将新钥匙插入锁孔。
嗒嗒嗒的机械声响起。
“涯哥儿,今年血米除去租子总共收上12石3斗。”
二人走进仓房,卜涯在心里默默点着数目。
血米呈黑红,晶莹透亮。
仅仅吸上一口便觉气血上涌。
只是今日,这仓内格外森冷。
天下灵脉不少,但大多微小。
仙人看不上眼又不愿舍弃,便丢给李家这类家族种植血米,每年缴纳地租。
李承渊六十高龄仍健步如飞,李云泽天人之姿,贵不可言。
管中窥豹,便可知这血米神异。
清点无误,他照常记在账本上。
……
墨迹渐干,眼前又冒出一行小字。
【命纹+1】
星海变淡,露出一方桌案。
卜涯眼前一花。
袋袋黑红血米仿佛一个个沼泽,股股黑气翻涌,阵阵恶臭直冲天灵。
闪电划过,雷光乍现。
巨大蟾影笼罩米库。
绿色汁液从黑影上渗出,滴到米袋里。
“涯哥儿?”
肩膀被朱朗拍了一下,卜涯回过神。
一切如常。
但只觉后背发凉,极为瘆人。
连忙接过钥匙,将账册揣到怀里,往城东李府赶去。
推开西南角小屋的房门。
豆大的雨点砸着脚后跟落地。
烛光微小,温暖。
桌上盖着一碗大肉,浓油重酱,香气扑鼻,极为诱人。
“今年大丰收,主家赏肉吃,怕你回来的晚,我给你带回来一碗。”
靠墙的大通铺上,另一个学徒被他进门的动静惊醒。
杨方,比他早来两年,身材瘦小,皮肤黢黑。
师父李禄曾评价其愚笨但善良,是可交之人。
卜涯坐到桌边,双手合十。
上一世不信教,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向哪路神仙祈福。
但他自有一套路数。
上至三清,下至人皇,凡是他能想起来的都念一遍。
祷告完毕,这才夹起一块送入嘴中。
汁水四溢,香气满盈。
“药房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杨方指了指窗边的纸簿。
“我把明细都带了回来,等师父回来交给他老人家。”
李禄家中有变,前几天告假回乡了。
卜涯点点头,大口扒饭。
碗中余下几块,放到床边一个洞旁。
他来李家半年,一只通体如雪的白鼬将洞打到了他的床边。
那以后他顺风顺水。
师父称赞,老爷赏识。
他觉得这小家伙是吉物,取名阿泉,省下口粮喂养起来。
眼前又冒出那行字,视线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
【命纹+2】
空中浮现几缕淡淡的丝线。
四下延伸。
其一紫金,直伸入鼬洞。
伸手划过,却非实体。
星海散去,那桌案上,残烛忽地点亮。
一本有些残破的帐簿凭空出现。
雾朦中,他往前走去。
帐簿上,霸道沧桑的字体摄人心魄。
【浮生错命簿(残损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