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破天心

>建安十四年夏,暴雨摧折了相府后园满池牡丹。

>我在残红狼藉中撕扯花瓣,身后忽传来金甲碰撞的声响。

>“连花也容不下了么?”曹操的声音穿透雨幕。

>他玄色王袍的下摆扫过泥泞,停在我咫尺之处。

>“丞相容得下我身上匈奴的烙印?”我指甲掐进染血的花泥里。

>他猛地攥住我手腕,滚烫掌心贴着那道狰狞刺青:“孤要的从不是牡丹。”

>暴雨砸在他眉骨,顺着下颌流进我衣领:

>“孤要的是种花人——纵使她根茎里缠着胡尘,骨血中渗着流沙。”

>他扯开王袍领口,露出锁骨下狰狞箭疤:

>“埋进这里,可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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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四年的夏,来得暴烈而突兀。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蝉鸣聒噪,下一刻,黑沉沉的铅云便从邙山那头滚压过来,低低地悬在许昌城巍峨的宫阙飞檐之上,闷雷在云层深处沉闷地滚动,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巨兽在胸腔里咆哮。终于,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带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声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淹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相府后园,这座耗资巨万、汇聚天下奇珍的名园,此刻成了风雨肆虐的战场。狂风卷着雨鞭,凶狠地抽打着那些精心培育的名品。最是娇贵的洛阳魏紫、姚黄,那些曾经在春日里傲然绽放、引得公卿竞相品题的国色天香,此刻花冠低垂,硕大艳丽的花瓣被狂暴的雨点击打得七零八落,混着污泥,委顿在同样狼藉的翠叶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被雨水打烂的花叶散发出的生腥气,混合着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翻涌出的土腥,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我站在池畔的牡丹圃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素纱曲裾深衣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冷地、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瘦骨的轮廓。头发湿透了,黏腻地贴在颈侧和脸颊,雨水顺着发梢、眉骨,不断地淌下,模糊了视线。眼前,只有一片被摧折的、破碎的红。那是曾经象征汉家富贵的颜色,此刻却如此狼狈地陷在泥淖里,像一幅被恶意涂抹的朱砂画卷。

心口那块烙着狼首刺青的皮肤,在湿冷衣料的摩擦下,隐隐传来一阵灼痛。左贤王那沾满血腥的手指,曹操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堂上那件被撕碎的深衣,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孝元皇后之血”……无数混乱的碎片,如同这倾盆的暴雨,蛮横地灌入脑海,冲撞撕扯。十二年的塞外风沙,十二年的屈辱苟活,本以为早已磨平了所有棱角,熬干了一腔热血,只剩下一具枯槁的空壳。可当身世之谜被如此粗暴地揭开,当“汉室帝裔”这顶沉重得足以压垮脊梁的冠冕骤然扣下,那空壳深处,竟又翻涌起一股灭顶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戾气!

凭什么?!

凭什么这锦绣河山、这滔天权势的棋局,总要拿女子的血肉来作注?!

我猛地蹲下身,手指狠狠插进冰冷粘稠的泥泞里!指尖触碰到一片柔软而破碎的东西——是半枚残存的牡丹花瓣,曾经鲜亮的紫红此刻被泥污浸染,透出一种颓败的死气。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窜起,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我死死攥住那枚残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嗤啦——”

微不可闻的破裂声被暴雨吞噬。花瓣在我指间彻底碎裂,粘腻的花汁混合着污泥,染红了指甲缝,如同干涸的血迹。这微不足道的毁灭,却带来一种扭曲的快意。我像疯了一般,双手并用,在泥泞的花圃里胡乱抓挠、撕扯!抓住一片尚算完好的姚黄花叶,指甲深深掐进肥厚的叶肉,绿色的汁液迸溅出来!揪住一截低垂的花茎,不顾上面的尖刺扎入指腹,狠命一折!脆响被雨声掩盖,断茎处渗出乳白的浆液。更多的花瓣被我抓起,揉烂,狠狠摔进泥水里!仿佛这样,就能揉碎那该死的血脉,撕烂那强加于身的枷锁,摔掉这十二年蚀骨的屈辱和这突如其来、令人窒息的身份!

“连这园中的花,也容不下了么?”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穿透哗哗作响的雨幕,如同冰冷的铁锥,骤然钉入我疯狂的动作里。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撕扯的动作凝固在半空。冰冷的雨水顺着僵硬的脊柱往下淌,寒意直透骨髓。不必回头,那声音的主人,早已刻入骨髓,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沉重的步履踏在湿透的青砖小径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一步一步,由远及近。金甲鳞片在雨中相互摩擦,发出细微而冰冷的金属刮擦声,那是随行亲卫的甲胄。但那最核心的脚步声,沉稳如山岳移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跳的间隙,带来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我的身后,咫尺之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沉水香、墨锭清冽以及一丝铁锈般冷硬气息的味道,裹挟着雨水的湿冷,无声地弥漫过来,霸道地侵占了这一方小小的、充满泥腥与残花气息的空间。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被雨水打湿、颜色愈发深沉的玄色王袍下摆。金线绣制的盘龙纹样在湿透的锦缎上失去了耀目的光泽,变得沉重而阴郁。袍摆的边缘,已经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泥泞的污点。再往上,是束着玉带的劲瘦腰身,是宽阔的肩膀,披着一件同样玄色的、绣着繁复云雷纹的大氅。雨水顺着大氅的褶皱流淌,滴落。

最后,是那张脸。

曹操没有撑伞。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玄色的王袍肩头,洇开深色的湿痕。几缕被雨打湿的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更衬得那双深陷的眼窝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的眼神沉静,锐利如鹰隼,穿透迷蒙的雨帘,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沾满泥污和破碎花瓣、指甲缝里渗出花叶汁液的双手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甸甸的了然和审视。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玄铁山峰,将本就黯淡的天光彻底遮蔽。冰冷的雨水似乎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冻结了。我僵在原地,沾满污泥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关节因方才的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缝里那抹刺眼的、混合着花汁的暗红,如同屈辱的烙印。

“丞相……”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风雨撕扯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破罐子破摔的尖锐,“容得下这满园狼藉,也容得下……”我猛地抬起手臂,湿透的宽大袖口因这动作滑落,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腕——

手腕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那圈狰狞的刺青——盘踞的狼首,龇牙的凶戾,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深重得如同凝固的污血。它不再是肌肤上的印记,而是十二载塞外风沙刻入骨髓的耻辱烙印,是我与这片锦绣山河格格不入的、洗刷不掉的异族印记。

“丞相……”我的声音撕裂在风雨里,像枯枝被强行折断,带着自己都心惊的尖锐与不顾一切,“容得下这满园狼藉,也容得下……”我猛地抬起手臂,湿透的宽大袖口因这动作滑落,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腕,将那狼首刺青直直怼向他深不可测的眼,“我身上这匈奴的烙印吗?!”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方才撕扯花瓣时沾染的、混合着污泥的暗红花泥,黏腻冰冷的触感如同掐进自己腐烂的伤口。我死死盯着他,雨水冲进眼睛,酸涩模糊,却不肯眨一下。

雨声震耳欲聋,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的喧嚣。他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咫尺之外,玄色王袍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垂坠,边缘不断滴落浑浊的水线。雨水顺着他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滚落,砸在肩头锦缎上,洇开更深的墨色。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寒潭般的目光并未因我的质问而掀起半分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早已洞悉我所有的挣扎与不堪。

时间在暴雨中凝滞了一瞬。

骤然,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腕!

不是抓住,是攥!如同烧红的铁钳骤然锁紧!曹操的手掌滚烫,带着一种与这冰冷雨幕截然相反的、近乎灼人的热度,死死箍住了我腕骨上方寸之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拇指粗糙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磨砺出的厚茧,重重地、不容分说地碾过那道凸起的狼首刺青!每一道线条,每一处凹凸,都被那滚烫的指腹狠狠熨烫、按压!仿佛那不是耻辱的印记,而是他誓要亲手抹平或彻底占有的疆域!

剧痛混合着一种诡异的、被灼伤的触感,瞬间沿着手臂窜上头顶,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钳制而剧烈一颤,几乎站立不稳。那滚烫的触感,像烙印,穿透冰凉的雨水,直直烫进灵魂深处!

“孤要的,”他低沉的声音穿透哗哗雨声,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沉铁,砸进我的耳膜,撞得我心神俱震,“从不是这园中娇贵的牡丹!”

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拽!巨大的力量让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瞬间撞入他身前那片被玄色大氅半遮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里。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沉水香与铁锈般冷硬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他另一只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扣住了我的后颈!

不是抚摸,是扣!五指收拢,迫使我不得不仰起脸,迎向他俯视的目光。

豆大的雨点更加密集地砸落下来,狠狠撞击在他饱满的眉骨上,碎裂飞溅。几颗冰凉的水珠顺着那坚硬线条滑下,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最终滴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入我因惊愕而微微敞开的衣领深处!

那一点冰冷的刺激,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一缩!

“孤要的——”他扣在我后颈的手指收得更紧,迫使我无法挪开视线,只能迎上那双在雨幕中依旧亮得惊心、深得噬人的眼眸。他滚烫的呼吸带着雨水的湿气,喷在我的额发上,“是那个能让这死物开出惊世之艳的种花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斩钉截铁,盖过了漫天风雨:

“纵使她根茎里缠着塞外的胡尘!骨血中渗着大漠的流沙!孤——也要定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风暴的雷霆,炸响在耳边,震得我灵魂都在发颤。根茎缠胡尘?骨血渗流沙?他竟如此直白地、赤裸地,点破了我这具残破躯壳里最不堪的来处!那点强行支撑的尖利,在这洞穿一切的目光和言语下,瞬间溃不成军,只剩下灵魂深处被彻底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裸的狼狈与恐慌。

后颈上的钳制骤然一松。

不等我喘息,曹操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猛地用力一甩!力道之大,将我整个人甩得向后踉跄了半步,几乎跌坐进泥泞的花圃中。手腕上那被滚烫指腹碾过的刺青,此刻火辣辣地灼痛着。

而他,在漫天暴雨中,做了一件令我魂飞魄散的动作——

他空出的那只大手,猛地抓住自己玄色王袍交叠的领口,狠狠向外一扯!

“嗤啦——”

名贵的锦缎在暴力撕扯下发出裂帛的哀鸣。几粒紧扣的玉质盘扣瞬间崩飞,不知溅落何处。领口被粗暴地撕开,露出里面同样被雨水浸透的深色中衣领缘。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扯开了那湿透的中衣!

一片紧实、麦色的胸膛猝然暴露在冰冷的暴雨和我的视线之下!雨水毫无遮拦地冲刷着那片壁垒分明的肌理,水珠顺着贲张的线条急速滚落。

而我的目光,瞬间被牢牢钉死在他左侧锁骨下方寸之地——

一道狰狞的、扭曲的疤痕!

它像一条暗红色的、丑陋的蜈蚣,深深地蛰伏在那起伏的肌骨之上。疤痕边缘翻卷着不规则的肉芽,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却依旧触目惊心的暗红褐色,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刺眼的对比。那是被某种巨大的、带着倒钩的钝器,或者是一支饱含恶意的利箭,以极其凶残的力道,狠狠贯穿后留下的永恒印记!雨水冲刷着它,更显得那疤痕如同活物,在皮肤下隐隐搏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命悬一线的惨烈与痛楚!

“看见了吗?”曹操的声音低沉如闷雷滚动,他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并未松开,反而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拖着我向前,迫使我沾满污泥、还残留着花瓣汁液的手指,直直地、狠狠地按向那道狰狞的箭疤!

指尖触碰到疤痕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触感传来——不同于正常肌肤的平滑,那里是粗糙的、凹陷的、带着生命被强行撕裂后顽强愈合的坚韧与嶙峋。冰冷的雨水和指尖残留的花泥污垢,瞬间沾染上那道象征死亡与权力的印记。

他俯下身,滚烫的呼吸裹挟着浓烈的压迫感,喷溅在我湿透冰冷的额发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我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骤然放大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淬了血的刀锋,狠狠劈开风雨:

“埋进这里——”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强迫我的指尖更深地、更用力地陷入那道凹陷的疤痕皮肉之中!那感觉,仿佛真的要将什么彻底摁进他滚烫的生命里去!

“可够深?!”

这三个字,如同地狱传来的拷问,裹挟着他胸膛里滚烫搏动的心跳,和疤痕之下奔涌的血脉气息,重重地砸进我的灵魂深处!埋进这里?埋进他这道象征死亡也象征生机的箭疤?埋进他曹操——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天下的男人——的血肉命门?!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还是我早已在这灭顶的暴雨和身世的倾覆中彻底癫狂?!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窒息感灭顶而来。这比死亡更可怕的宣告,比羞辱更彻底的占有方式,将我残存的理智彻底撕碎!一股源于塞外风雪、刻入骨髓的、属于狼的凶性在绝境中轰然爆发!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喉咙,盖过了漫天风雨!被恐惧和本能驱使着,我像一头被逼到悬崖绝境的母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低头,朝着那只死死攥着我、如同铁箍般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牙齿穿透湿透的衣料,深深嵌入皮肉!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血腥

牙齿穿透湿透的衣料,深深嵌入皮肉!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曹操的身体猛地一震!手腕上骤然传来的剧痛让他扣住我后颈的手本能地一松,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痛楚!

就是现在!

趁着这电光石火间的松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挣脱了他那只因剧痛而稍懈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狠狠一挣!脚下被泥泞和破碎的花瓣一滑,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栽倒!

“噗通!”

冰冷的泥水四溅!

我狼狈不堪地跌坐在一片狼藉的牡丹残骸之中,破碎的花瓣、湿透的烂叶、黏腻冰冷的污泥瞬间糊满了衣裙和手臂。刺骨的寒意从身下迅速蔓延至全身。我惊恐地抬起头,像一头落入陷阱、浑身湿透、沾满污泥的困兽,剧烈地喘息着,口中还残留着那股属于他的、滚烫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脸上的泥污,却冲不散口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更冲不散眼前那如同魔神般矗立的阴影。

曹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那只被我狠狠咬过的手腕。玄色的袖口被撕裂了一角,露出下面麦色的肌肤。两排深深的、冒着血珠的齿痕,清晰地烙印在那里,在雨水的冲刷下,血丝蜿蜒流下,触目惊心。雨水顺着他被打湿的额发流淌,滑过高挺的鼻梁,滴落在他紧抿的、线条冷硬如铁的唇线上。

他没有去看那伤口,甚至没有去擦那混着雨水的血痕。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重重雨帘,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冰冷的占有欲,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原始野性的反抗彻底点燃的、一种更加危险、更加炽烈的风暴——混杂着剧痛带来的刺激、猎物反抗激起的暴怒,以及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更加浓重的掠夺欲!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站着,任由雨水冲刷,任由手腕淌血,任由那狰狞的箭疤暴露在风雨中。沉默,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膨胀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比方才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碾碎过来。

我跌坐在泥泞里,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口中他的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完了……彻底完了……这比撕碎牡丹、比顶撞他,严重千倍万倍!我咬了他!咬了这个生杀予夺、一念便可伏尸百万的曹操!

他会怎么处置我?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还是……像他方才那疯狂的话语暗示的,用更可怕、更屈辱的方式,将我彻底“埋”掉?

时间在暴雨中凝滞,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尊在雨中沉默的玄色魔神,动了。

他没有暴怒,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唤那些隐在雨幕深处的金甲侍卫。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着满地的泥泞和破碎的牡丹花瓣,向我走来。玄色王袍的下摆拖过污浊的地面,沾染上更多泥浆和残红。金甲摩擦的细微声响被雨声掩盖,只有他沉重的脚步,一声声,如同踏在我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彻底笼罩。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视线几乎与我齐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近在咫尺。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最终悬在他紧抿的、薄而冷硬的唇线上。他身上的沉水香、墨香、铁锈般的冷硬气息,混合着浓烈的、属于他自身的、带着血腥味的雄性气息,如同无形的牢笼,将我死死禁锢在原地。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曾执掌生杀大权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温柔的力度,抚上了我的脸颊。

冰冷的、沾满污泥和花汁的脸颊,被他带着同样湿冷雨水的手指触碰。那触感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滚烫的余温。他的拇指指腹,粗糙而有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抹过我脸上最肮脏的一块污泥,又轻轻擦去我唇边沾染的、属于他的、暗红的血迹。

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与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风暴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牙口倒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粝的石面,每一个字都刮擦着紧绷的空气。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自己手腕上那两排仍在渗血的齿痕,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弧度,“像头真正的狼崽子。”

他收回替我擦拭的手,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双深眸里的风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汹涌,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残酷的兴味。

“咬得好。”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砸进我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意味,“孤倒要看看……”

他俯身,再次靠近,滚烫的呼吸几乎要灼伤我冰冷的皮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住我因恐惧而紧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宣告:

“你这塞外带回的獠牙,能不能刺穿孤这一身铁石铸就的心肠?”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只刚刚抚过我脸颊的手,猛地扣住了我的后脑勺!带着不容抗拒的、山岳般沉重的力量,狠狠地将我的脸按向他胸前——

按向他那道暴露在风雨中、依旧狰狞搏动着的、滚烫的箭疤!

我的额头猛地撞上那片滚烫而嶙峋的疤痕!冰冷的雨水、他肌肤灼人的温度、疤痕下心脏沉重有力的搏动、以及那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所有的一切混杂着,如同滚烫的岩浆,蛮横地灌入我的感官!窒息感灭顶而来,眼前只剩下一片被雨水模糊的、象征着死亡与征服的暗红烙印。他的心跳声如同战鼓,透过紧贴的肌肤,一下,一下,沉重地擂在我的额骨上,震得我耳膜轰鸣,灵魂都在震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烙印和沉重的心跳彻底凝固。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相府后园的满目疮痍,也冲刷着我们之间这扭曲而致命的纠缠。他强硬的桎梏不容我有丝毫挣脱的余地,我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只剩下徒劳的喘息和深入骨髓的战栗。口中属于他的血腥味,与额头上烙印般的滚烫触感交织,如同一个永世无法摆脱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永恒。雨势似乎开始减弱,但那沉重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

“哼……”一声极低、极沉的哼笑从他胸腔深处传来,带着疤痕的震动,直接撞击在我的额头上。那笑声里没有怒意,反而充满了某种令人胆寒的、掌控一切的餍足。“这满园的牡丹,孤原也不甚在意。”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头顶响起,低沉而清晰,“毁了便毁了。倒是你……”

他扣着我后脑的手掌微微用力,迫使我更深地埋进那道疤痕里,如同要将我摁进他的骨血。

“这头塞外归来的狼崽子……”他顿了顿,滚烫的呼吸拂过我湿透的发顶,“孤亲自来驯。”

话音落下,他猛地起身!巨大的力量带动着我的身体,如同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我被他粗暴地从泥泞中拽起,冰冷的泥水顺着衣摆淋漓而下。他不再看我,只是用那只受伤的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攥着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臂骨捏碎。然后,他拖着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我,转身,踏着满地残红狼藉,头也不回地朝着那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相府深处走去。

身后,只剩下暴雨肆虐后满园凋零的牡丹,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