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春,新朝第一次大朝会。
寅时的更鼓还在空气中震颤,裴少卿已经立在午门外。晨露打湿了他的朝靴,绛紫色蟒袍下的膝盖隐隐作痛——那是刑部大牢落下的旧伤。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各部官员陆续到来,却都默契地与他保持着三步距离。直到礼部尚书王澍走近,才打破这种微妙的隔离。
“裴尚书昨夜又宿在兵部值房?”王澍捋着花白胡须,目光扫过他衣襟上的墨渍,“新朝初立,国公也要爱惜身体。”
裴少卿正要答话,午门城楼上突然钟鼓齐鸣。九重宫门次第洞开,露出铺着猩红毡毯的御道。那红色太艳,让他想起相府地砖上流淌的血。
“定国公裴少卿上前听封!”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裴少卿稳步出列,跪拜时闻到金砖上桐油的味道。这让他恍惚想起刑部大牢潮湿的霉味,以及那个救他出火海的夜晚。
“...特加封太子太保,授兵部尚书,总领天下兵马...”
谢恩时,他余光瞥见文官队列中周敏阴鸷的目光。这位前朝刑部侍郎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永昌朝的内阁学士。更讽刺的是,当年对他用刑的烙铁,此刻就躺在兵部证物库中——新皇为彰显革新,特意保留了些前朝刑具作为警示。
退朝后,裴少卿刻意避开涌来道贺的人群,却被户部侍郎李庸堵在汉白玉栏边。这胖子身上的沉水香熏得人头晕,腰间蹀躞带竟嵌着七颗猫眼石。
“国公爷大喜啊!”李庸圆脸上的每道褶子都堆着笑,“下官在醉仙楼备了薄酒,江南几位军械商行的东家都想当面道贺呢...”
裴少卿本要拒绝,却听李庸压低声音:“听说北疆又要换装?那些草原蛮子的铁骑今年可不太安分...”
这句话像根针扎进裴少卿的脊梁。三日前边关急报,北狄可汗正在集结各部,而边军铠甲近半已经锈蚀。
“酉时。”他最终吐出两个字。
醉仙楼天字号房。
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在水晶杯中荡漾,映着十二连枝灯台上的烛火。裴少卿盯着杯中浮动的光晕,想起雁门关那些冻死的士兵——他们临终前会不会也看见这样的光?
“国公爷尝尝这鲥鱼。”江南铁器行的赵德祥殷勤布菜,“今早才从镇江运来,用冰船走的漕运专道。”
银筷触到鱼鳃旁月牙形的鳞片,裴少卿突然没了胃口。为这条鱼耗费的人力物力,够边关哨所吃半个月的肉干。
酒过三巡,赵德祥突然击掌。两个小厮抬上口紫檀木箱,开启时合页发出清越的金玉之声。箱内整齐码放的金锭在烛光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最上层还躺着对夜明珠。
“江南商界对开国功臣的一点心意。”赵德祥的指甲修剪得过于圆润,刮擦金锭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听说兵部要招标五万套铠甲...”
裴少卿的指尖在酒杯上收紧。他想起去年查抄刘焕府邸时,那个装满金瓜子的小匣——卖唱女给“将军叔叔”的临别赠礼,却被刘焕随意丢在库房角落。
“军械关乎将士性命。”他站起身,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在灯下凛凛生光,“本官...”
“国公爷误会了!”李庸急忙打圆场,“赵东家的精铁都是闽南矿脉所出,淬火工艺比工部的强十倍。上月陇西军械库走水,烧的可都是工部的劣质铠甲...”
裴少卿的拳头在袖中攥紧。那场火灾死了七个看守,调查结果确实是漆料易燃。
“若真心为边关将士。”他最终推开金箱,“直接送去兵部检验司。”
定国公府密室。
三更梆子响过,裴少卿仍在密室踱步。墙角那口金箱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坐立不安。箱盖内侧刻着行小字:“永昌元年三月初七,赵氏敬献”——这是明目张胆的要他上贼船。
“老爷。”林氏推门进来,蜜合色寝衣外随意披着狐裘,“听说您连拒了七份拜帖?”
烛光下,她眼角已有了细纹,但眉目间的精明更胜当年。裴少卿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都是来讨军械订单的。”
“周阁老的外甥昨日升了工部郎中。”林氏突然道,“管的就是军械验收。”
裴少卿猛地抬头。林氏继续若无其事地梳理长发:“今早刘御史参你跋扈的折子,听说周阁老批了‘查实再议’。”
铜壶滴漏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裴少卿想起今日兵部值房被翻动的痕迹,想起午门外同僚们躲闪的眼神...清流做不得,难道要做个孤臣?
“收下吧。”林氏轻抚金箱,“您清廉自守,那些人就会收敛吗?”她突然压低声音,“当年陈老将军怎么死的,您真以为只是风寒?”
这句话像柄钝刀捅进裴少卿脏腑。恩师临终前诡异的紫斑,太医支吾的“邪风入髓”...他猛地抓住妻子手腕:“你知道什么?”
“妾身什么都不知道。”林氏抽出手,从袖中抖出张名单,“只知道这些大人的府上,最近都添了南洋来的新奇玩意儿。”
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周敏。
兵部签押房。
五日后,裴少卿在军械订单上用了印。赵德祥的作坊得了三成份额,条件是以成本价供应边军特制箭镞。签字时,他反复核对条款,确保每支箭都能射透北狄的皮甲。
“国公爷明鉴!”赵德祥谄笑着递上礼单,“这是小人们另外孝敬的...”
这次裴少卿没有拒绝。箱底静静躺着本账册——记录着周敏一党这些年吞没的军饷。其中一页被血渍浸透,正是承平十七年雁门关冬衣的拨款。
当夜,裴少卿独自在祠堂跪到天明。陈定边的灵位旁,新添了块无名牌位。他用匕首在牌位底部刻下“裴昭明”三个小字,又用蜡油盖住。
祠堂窗外,一株老梅正在抽芽。当年从雁门关移栽来时,所有人都说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