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梨树下的静默

奶奶说:“山里人住山里,就像脚放在鞋子里一样舒服”。

这句话后来我成人了才慢慢懂。

三十岁的雨,下得和十岁那年一样,没个征兆,却又像是蓄谋已久。

不是真的雨,是那种黏在骨头缝里、渗进肺叶深处的潮气,甩不脱,晒不干。

他们说这叫“一生的潮湿”。

放屁。

他们懂什么?他们顶多是淋了一场雨,湿了衣裳,回家有炉火可烤。

而我?我十岁那年,天就塌了,直接把我浇了个透心凉,骨头缝里从此就没干透过。

此刻,我坐在自己经营的小咖啡馆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城市流动的霓虹,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外头的雾气,还是里头冷气遇热的泪。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摩卡的热气早就散了,像很多抓不住的东西。

自由,他们说我现在多自由啊。

开店,租房,想去哪抬脚就走,没人管束,不用看谁脸色。

是,我自由得像断线的风筝,只是没人知道,那根线断的时候,扯得心口有多疼。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日历提醒:5月12日。呵,小老太婆,你走的日子。

也是我当年在医院,拖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腿,硬是没赶上见你最后一面的日子。

五年了。

时间真他妈是个庸医,它缝不好伤口,只是把溃烂捂在里面,时不时提醒你,它还在那儿,一碰就疼。

视线有点模糊,窗外的霓虹光晕散开,扭曲,幻化成老家门口那棵老梨树的轮廓。

它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固执地杵在我脑子里。就像现在。

十岁。是的,就是从十岁那年开始的。那年我上四年级。

那是个星期六。该死的小学,连周末都要补课,美其名曰“培优”。我讨厌那个秃顶的数学老师,唾沫星子能喷到第一排。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铃声一响,我抓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就往外冲。肚子饿得咕咕叫,想着妈妈早上说中午可能有鸡蛋羹。阳光白晃晃地刺眼,晒得柏油路发软,踩上去黏糊糊的。

家就在村子东头,拐过供销社那个掉漆的红砖墙角就能看见院门。我磨磨蹭蹭地走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作业糊弄过去。就在快拐弯的地方,一个声音炸雷似的响起,是村西头的王婶,嗓门大得像装了扩音器:

“晚丫头!晚丫头!快!快跑回家!你爸……你爸不行了!快回去见最后一面!”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眼前的白光晃得更厉害了,刺得我睁不开眼。鸡蛋羹?作业?秃顶老师?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王婶那张焦急得扭曲的脸,和她嘴里吐出的那几个字——“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书包带子还勒在肩膀上,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甩了出去。那个陪伴了我好几年的旧书包,在空中划了个狼狈的弧线,“噗”地一声闷响摔在路边的尘土里。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家的方向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两条腿机械地摆动,好像不是自己的。路边的房子、树木、惊愕的行人,全都成了模糊倒退的色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爸!等我!

家门口越来越近。那棵老梨树庞大的树冠最先映入眼帘,枝叶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像一块沉甸甸的黑布。我冲过树影笼罩的边缘,院门敞开着。

然后,我看到了妈妈。

她就坐在门槛上。背佝偻着,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她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细微地、几乎看不见地颤抖着。阳光落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层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和疲惫。门槛旁边,散乱地扔着几个沾满泥点的空药瓶。

我猛地刹住脚步,剧烈的喘息声在喉咙里翻滚。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就涌了上来,酸涩地堵在鼻腔和眼眶。我想扑过去,想抱住她,想像所有吓坏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把所有的恐惧、无助、撕心裂肺的痛都哭喊出来。

但是,就在那眼泪即将决堤的瞬间,我看到了门槛另一边,蜷在阴影里、睡得正熟的弟弟。他才四岁,小脸还带着婴儿肥,对此刻门内正发生的天崩地裂一无所知。我还想到了爷爷那总是耷拉着的眼皮,后奶奶那张刻薄的嘴。他们肯定在里面,或者马上就会出来。

嚎啕大哭?那巨大的声响会吓醒弟弟,会惊动屋里的“长辈”,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妈妈更加不堪重负。她看起来那么累,累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还要哄弟弟,还要应付爷爷后奶奶,还要……面对门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不行。不能哭。不能吓着她。

我死死咬住下嘴唇,用力到尝到了血腥味。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呜咽和嚎啕,连同那灭顶的悲伤和恐惧,一股脑地、狠狠地咽了回去。咽得食道生疼,咽得整个胸腔都闷得要爆炸。

我抬起袖子,胡乱地、粗暴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擦掉那些不争气的泪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不那么像个即将失去父亲的孩子。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个坐在门槛上、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的身影,走向那棵沉默的老梨树投下的巨大阴影。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回来了。”

门槛上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抬起头。只有那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梨树叶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声响,像一声声无言的叹息。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明明灭灭,像跳动不安的心。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不知是谁的。

我站在梨树下,站在妈妈身边,站在那扇敞开的、通往“最后一面”的门前。十岁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药味,和一种叫做“失去”的、冰冷潮湿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我的骨头缝里,再也没能散去。

那潮湿,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