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道图回来后,摆出一副施舍的嘴脸,道:“松溪县一位庠生愿意和同窗挤一挤,你去和松溪县的三位庠生住一个屋罢。”
“锦鲤斋舍辛字房。”
陈大一并没因为杨道图的刁难就失了礼数,行礼道谢。
阮洛沅看在眼里,暗暗赞了一声。
有气度,虚怀若谷!
杨道图心里有鬼,不敢久留,也没行礼,直直的对阮洛沅道:“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
态度相当傲慢。
阮洛沅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小人得志。
然品行不端,难成大器。
对陈大一道:“老朽约了几位老友去建溪三江口的流苏园赏花,顺便看看文会现场布置得如何了,你长途跋涉,多歇歇罢。”
他就是担心州庠的官员为难陈大一,专门走一遭看看他到了没。
没想到真解了个围。
虽然是和濮剑、赵凉雏等老友聚会,大家又认识陈大一,不过碍于文会在即,他们不宜和年轻士子相处过多。
会招来闲话。
谷雨文会,又不止是文会,是整个建宁军优秀士子之间的一场较量。
是国子学的名额之争。
陈大一走出教务房,绕回到大门,此时恰好敲响暮鼓。
余韵绕耳。
青石板路两侧古柏森然,树影间漏下细碎天光,三五学子抱卷疾行,襕衫下摆扫过石板缝隙间倔强成长的青草。
途经明伦堂时,还有没散课的讲堂。
带着闽音的官话读书声中,混夹着书页翻动声,惊起檐角铜铃下的麻雀。
转过泮池,一名老仆担着食盒穿过九曲桥,盒子里的蒸饼热气氤氲,显是某位权贵人家,担心府上小郎君散学即饿,带来了点心。
粉墙黛瓦的连廊下,某间讲堂的窗棂被风吹开,将半幅未干的习作卷落。
拐角处栽种着两株百年山茶树,不堪重负的花枝覆住了碑林边半截残损的“格物”石刻,恰似给先贤训诫蒙了层面纱。
拐角后便是庠生斋舍。
去往辛字房时,仔细打量了其他房间,果不其然,还有好几个空铺,甚至在辛字房后面,尚有一间全空着。
看来阮洛沅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们就是想逼自己去外面住客栈,然后用下三滥的手段把自己毁了。
阮教授好人一枚啊!
没有他提醒,自己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辛字房门开着。
只有一位穿着崭新襕衫的青年士子正猫腰收拾床铺,体格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的甚是爽利,身上竟然佩了长剑。
这在重文轻武的大宋很罕见。
若非一身襕衫和儒巾,还以为是位武人。
那士子放下手上收拾了一半的行李,抱拳行礼,立即觉得不妥,旋即将握拳的手松开,改为作揖,“小郎君就是陈大一?”
陈大一还礼,“兄台义举,在下铭感在心。”
士子笑道:“举手之劳,不必在意,在下松溪濮封胥。”
又眼含戏谑的道:“在下还以为写出《如梦令》的小郎君是何等的圣贤之貌,原来和在下一样,也是一个嘴巴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两个耳朵啊!”
陈大一楞了下,这兄台自来熟啊。
而且似乎有点不服?
“兄台何意?”
濮封胥便露出痛苦面具,“自祖翁去蒲城县后,没事就逼着在下读书,说最多的话是:‘拙夫啊拙夫,看看你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人陈大一随随便便一句,你都望尘莫及’!”
补充道:“在下今年刚及冠,字拙夫。”
陈大一暗暗好笑。
原来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这位士子应该是濮剑的孙子。
松溪濮家是个小乡绅,门风尚武,濮剑的侄子辈中,尚有人在广西厢军中任职,所以濮家人的名字大多比较豪迈。
濮封胥,取封狼居胥之意。
谦逊的笑道:“是老先生谬赞了。”
濮封胥哈哈大笑,“在下也习惯了,早些时候,在下追赶的对象是章衡,后来换成了章惇,如今是你,并没有什么区别。”
都遥不可及。
抱着行李出门,又侧着身子从门外探出脑袋,有些捉狭的提醒道:“陈兄,出门在外,胸怀还是应为宽广些。”
陈大一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
也没往多了想,在装床单床套的时候,三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士子出现,为首之人一脚踹开半掩的房门,哟嚯一声,吊儿郎当地嚷道:“杨直学说蒲城的陈大一住进来了,屌毛,是你吗?”
另一人附和道:“肯定是这屌毛。”
最后一人长得白白净净,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扇着空气,娘里娘气的嫌恶道:“什么破玩意儿,臭气熏天的,是人睡的吗?”
陈大一差点以为章恽来了。
难怪濮封胥对自己说胸怀要宽广些。
感情室友都不是善茬。
为首之人抱怨道:“确实是臭不可闻,无奈父辈迂腐,非要咱们遵循制度住在州庠,桃夭坊住着不香么,一晚上也就花个一二十贯而已。”
赤裸裸的炫富。
看向陈大一,挑衅的问,“屌毛,听说你在蒲城小比中,一首《如梦令》惊艳全场,列名第一?可知晓我松溪三郎君?”
陈大一面无表情,“未请教……”
为首之人得意的大声道:“在下松溪陈氏,陈昭。”
另一人道:“松溪叶氏,叶庆瑥。”
娘里娘气的士子道:“松溪魏氏,魏君聪。”
每个县都有乡绅大族,陈、叶、魏三姓,便是松溪的三大族,势力根深蒂固。
北宋时期,福建路刻书业兴盛,文化高地就在建州和南剑州。
进士群体占了全国的百分之五。
所以随随便便遇到个松溪三郎君,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陈大一哦了声。
算是见礼。
倒也不是忍气吞声,只是不想意气用事,被他们把素质拉到同一阶层后,再被他们利用丰富的经验击败。
这些名字都没听过的路人甲乙丙丁……注定是这风雅盛世的无名之辈。
文会上打脸即可。
但松溪三郎君显然不爽陈大一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
陈昭大马金刀的坐下,板着脸道:“蒲城小比,章惇主动放弃,而章恽不过是个无能纨绔,所以才让你这种连都书需要借读的赤脚仔钻了空子。”
“但建州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魏兄说了,和你同住一屋,有辱我等斯文,你若识相,便自觉滚出去,否则本公子叫奴仆进来把你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