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镖

七天后,寅时刚过。

远山如墨,只有最尖利陡峭的峰峦顶端被惨白的月牙儿抹上了一道模糊生硬的亮边。风呜咽着吹过稀疏的林梢,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徒劳地抓挠。

朱家别院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废置小院,此刻成了临时的停灵之所。斑驳失修的院墙在惨白月光的勾勒下,显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狰狞轮廓。院中一片死寂,只有一口暗沉厚重的漆黑色柏木棺材静静停在当院。无人看到的棺椁内,却有丝丝魔雾不断腾起,渗出阵阵阴冷,不知多深的地底,隐约出现几声呓语。

棺材旁边,燃着一堆行将熄灭的篝火。

篝火前围坐着三个人,清一色的威远镖局趟子手打扮。篝火只能勉强照清楚他们眼前一小圈地方,三人围在将熄的火堆旁,缩着脖子,神色惴惴。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投下鬼魅般的阴影,每个人眼底深处都藏着无法掩饰的不安和惊悸。空气冰冷刺骨,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篝火的木柴偶尔发出“噼啪”一声微响,在这死寂中如同惊雷,引得三人同时一颤。他们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目光掠过死寂的院子,最终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一种本能的轻蔑与厌恶,聚焦在篝火圈之外那个最黑暗模糊的角落里。

陈灰靠着冰凉的土墙蜷缩在那里,后背紧紧贴着粗糙的泥土,仿佛想把自己嵌入墙中。他只分到了一根最细、浸满了夜露、点不着光的木柴,孤零零插在身旁的泥地上。惨淡如水的月光无法真正照亮他,那点孤柴上微弱的红光,也只是在他身前投下一小团勉强辨别人形的、不断扭曲晃动的阴影。寒意像无数细密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扎进他破烂单薄的衣料里,渗透皮肤,一直冷到骨头缝里。他缩成一团,只有牙齿在打颤发出的轻微磕碰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操他娘的,”一个络腮胡镖师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却只发出细微的“噗”声,被死寂轻易吞噬。他烦躁地压低声音咒骂,“这鬼地方,真他娘的邪性!呆这七天,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他下意识地将手拢得更近那点微弱的余烬,双眼警惕地扫视着院子四周浓稠如墨的黑暗。

另一个镖师眼神游移,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哑声道:“胡三哥,忍忍吧……最后一天了,卯时入土就解脱了。”

“老子不怕死,怕这折腾得心慌!”被叫做胡三的络腮胡猛地一摆头,那厌恶的眼神终于毫不掩饰地投向了角落的阴影,“关键是这他妈的丧门星杵在一边!人朱小姐头七还没过,煞气最重的时候!本来守着口棺材就够晦气了,再挨着他……”他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去,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狠厉,“老子真怕这棺材板晚上压不住,让这位‘扫把星’给招得直接诈尸坐起来!”

“对!”旁边那矮壮的镖师立刻帮腔,唾沫横飞,“胡三哥说得在理!瞧他那晦气样!离我们远点,滚远点!看见你就触霉头!离那棺材远点儿,别把死人味儿又往我们这边引!”他的声音尖利而刻薄,带着赤裸裸的驱赶之意。

“就是就是!自己什么货色不知道?滚,滚你该待的角落去!”另一人跟着吼骂。

几个镖师骂骂咧咧,那斥责的唾沫星子几乎要越过火堆溅到陈灰的脸上。篝火的边缘似乎就是生与死的分界,那边是活人的咒骂和即将熄灭的短暂光明,这边是冰冷的黑暗和彻骨的孤寒。

陈灰在角落里,又往墙上紧贴了几分,几乎要把自己挤压进那道墙缝里。他没有应声,脸深埋在臂弯中看不见表情,只有身体在寒夜的冷气和这些恶语利刃的双重逼迫下,控制不住地抖得更剧烈了。

时间在沉重如死的寂静中艰难爬行。

一阵裹挟着坟茔湿寒气息的阴风骤然卷进小院!本就摇摇欲坠的篝火“嗤”地一声发出一阵短促而凄厉的哀鸣,火星疯狂爆开,如同濒死的蝴蝶扑扇出最后绝望的光芒。

随即,光彻底熄灭。

浓墨般的黑暗,骤然罩下。

“啊!”角落里一个镖师惊叫出声,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喉咙。紧接着便是惊恐万状的混乱!

“火!快点火!黑透了!”

“该死的鬼风!”

“别……别慌!打火石!我打火石呢?”

“干!摸着没有?!快点!”

黑暗中传来“嗤啦——嗤啦——”的声音,打火石碰撞溅出短暂的火星,微弱地闪烁几下,却又被浓重的湿气和恐惧压了下去,始终未能重新点燃火焰。慌乱的摸索声、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还有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混杂在一起。恐惧瞬间炸开,无形地攥紧了每个人的喉咙,让空气都变得粘稠凝固。

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像一只冰冷的大手,同样攥住了蜷缩在墙角的陈灰。冰冷的地气顺着尾椎骨急速爬升,冲得他头皮一炸!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尝试去摸他那根早已冷掉的细木柴。

他猛地从膝弯间抬起头,双眼在极度惊惧中瞬间瞪到最大。

因为在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黑暗中心……

“咯——嘣!”

一声沉闷却又带着木头撕裂般脆响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爆音,狠狠炸开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不是风动,不是幻听!

正中央那具暗沉的柏木棺材里,棺盖的某个位置,似乎……向上崩起了一丝缝隙!

陈灰感觉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全部冲向头顶,又瞬间倒流回脚底。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擂鼓,撞得肋骨生疼,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裂而出!

“咯嘣!咯嘣嘣!”

又是几声爆响!一声紧似一声,沉闷中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炸裂感。厚重的柏木棺盖,竟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向上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纤维撕裂的怪响!那缝隙越来越大,弥漫开来的是一股比院中泥泞腐败气息浓烈百倍的、冰冷刺骨的尸臭味!

篝火圈旁乱成一团的那三个镖师,瞬间死一般安静!连呼吸都消失了。空气被一种更加恐怖的死寂彻底冻结。

“娘……娘咧……”有人发出了一声被掐断脖子般的呜咽。

就在这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中!

“轰——嚓!!!”

一声真正的、带着万钧之力的巨响震撼了整座小院!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凶物在里面使尽了全力狠狠一撞!那厚重坚硬的柏木棺盖,像个不堪一击的玩具壳子,猛地从正中断裂开来!一半向左侧地面轰然翻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另一半则诡异地向上掀起,怪异地斜竖在那里,断裂茬口嶙峋如獠牙!

月光凄冷,从断口处和掀开的缝隙里毫无阻碍地流淌进去,照亮了棺中景象一角——

一件猩红色的、无比醒目刺眼的金线绣凤嫁衣!

那不是死人该穿的寿衣!嫁衣的绸缎在惨白月色下反射着令人心寒的微光。

嫁衣之上,一只干枯枯白的手!那手指像被急速风干的枯柴,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头,指甲乌黑尖长,如同五把淬毒的匕首!就那样突兀地从碎裂的棺木中笔直地伸了出来!

“嗬——嗬嗬……”

一阵不似人声的、如同风箱破洞漏气一般的诡异嘶鸣从棺底深处传来,带着墓穴的冰冷回声,敲在每个人的鼓膜上!

“诈……诈尸!真……真他娘的诈尸了!”胡三哥的声音扭曲到变调,带着哭腔,更像野兽临死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