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头,往往朴素得令人心头发紧。摊开书页,便是抽身于喧嚣,踏入一片陌生土地的微光里。作者时而是我,时而是他,领着我们,跌入这似曾相识的人间烟火。
丘陵的皱褶深处,像一枚被时间遗忘的旧邮。空气是溽热的实体,裹着稻禾扬花时散发的、混着泥土腥气的微甜。这气味,是村庄渗入骨缝的底色。
村道不再纯粹是泥的领地。几条主脉敷上了粗砺的砂石,雨天是泥浆迸溅的画布,晴天则腾起呛人的浮尘。拖拉机喘着粗气驶过,喷吐黑烟,车身糊满干结的泥浆与草屑的痂。
后斗里蹲踞着或站立的汉子,面色如经年的陶土,正赶往邻村的砖窑。路旁,新起的二三层水泥小楼,贴着廉价的惨白瓷砖,在烈日下反射着生硬刺目的光,硬生生楔进老旧木屋斑驳的队列里。那些老屋,被炊烟腌渍得乌沉沉的,木窗棂朽蚀成深褐的骨,墙根爬满湿冷的、墨绿的苔衣,沉默地对抗着新邻的喧嚣。
水田是村庄摊开的掌纹。稻穗初孕,绿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怯生生的黄,密匝匝地铺展,直抵山脚模糊的轮廓。田埂上,几个农人。破草帽压得很低,汗衫的颜色早被汗碱和泥土淘洗得暧昧不明,裤管卷到膝盖,露出筋肉虬结的小腿,深深烙进湿泥里。
他们佝偻着,脊背的弧度与田垄相似,手指在稻叶间逡巡,捻动着,寻找虫噬的蛛丝马迹。汗珠沿着脖颈沟壑蜿蜒,在汗衫背上洇出深色的版图。田埂边,几只空的农药瓶匍匐着,残留的化学气味尖锐地刺破泥土的腥甜,混合成一种名为“活着”的、并不芬芳的气息。
村口,古樟的浓荫依旧如盖,是村庄缓慢搏动的心脏,也是消息无声流淌的河床。石条凳上,摇着蒲扇的老人。话语被浓重的吴语塑形,坚硬,短促,核心永远是两样:头顶的天,脚下的土。“雨水邪性,灌浆怕是要糟。”
“尿素,一袋又贵了五块!”语气是陈述,也是无力的诘问。几辆沾满泥垢的“永久”、“凤凰”,像疲惫的牲口倚在树旁,后座捆缚着锄头或竹筐,铁器的冷光偶尔一闪。
村中小店,是另一个气息浑浊的漩涡。水泥柜台蒙着经年的灰,玻璃罐里囚着廉价水果糖和话梅干瘪的甜腻。货架上是酱油、粗盐、散装黄酒浑浊的琥珀色。
一台冰柜嗡鸣着,腹中躺着几支裹着厚厚白霜的棒冰,是孩子们眼中冻结的星辰。店主老张,精瘦如竹,对着小小的、雪花纷飞的黑白电视机,把本地新闻的音量拧到最大。
柜角,一部红色公用电话,像一只沉默的甲虫。铃声偶尔炸响,尖锐得能划破空气——谁家在外飘荡的血脉,正试图拨回一丝微弱的电流?总能引来片刻的凝滞与侧耳。
日头西斜,炊烟升起。先是几道笔直的青灰,继而袅娜、纠缠,最终消散于暮色。空气里浮沉着柴草燃烧后干燥的灰烬味,菜籽油在热锅里爆开的焦香。家家门前的水泥地泼了凉水,腾起短暂的白汽,小方桌摆开。
菜色简单:水煮的青菜、冬瓜,咸菜毛豆,运气好时,碟底卧着几片咸鱼或腊肉,颜色深得像凝固的岁月。男人赤膊,沉默地扒饭,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就着粗瓷碗里的黄酒,吞咽下一天的重量。
女人端着碗,倚在门框,隔着几步夜色,与邻居交换着家长里短。方言的碎片在渐浓的暗色里碰撞、跌落。
办公室的墙上,褪色的标语字迹如同幽灵。新贴的告示白得刺眼。角落里,一台簇新的传真机,连着老旧的电话线,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支书枯坐着,眉头拧成疙瘩,指腹在油腻的算盘珠上反复推拨。算珠碰撞的声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滞重,仿佛在计算着上面压下来的数字与村里日益干瘪的收成之间,那道难以填补的深渊。
夜色终于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丘陵的轮廓。村庄沉入一种带着白日余温的、黏滞的黑暗。新楼的白炽灯从窗户溢出,在泥地上烙下几块惨白的光斑,像贴上去的膏药。
老屋的昏黄灯光,则虚弱地挣扎着,挤出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很快便被无边的夜吞噬殆尽。蛙鸣与虫唱接管了一切。它们不知疲倦地从水田、草丛、墙缝的每一个孔隙里涌出,汇成一片巨大、混沌、永不止息的声浪,淹没了白日的喘息,也淹没了砖窑的烟尘、算珠的焦虑和小店电话的期待。
草木灰的余烬、饭菜的残香、泥土的腥膻,都沉潜、发酵在这黏稠的夏夜里,酝酿着某种缓慢却无从抵抗的嬗变。
最后一丝天光被山峦囫囵咽下,黑暗变得浓稠而温热。新楼里惨白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在泥地上投下几块僵硬的光斑,如冰冷的膏药贴附大地。老屋昏黄的灯泡,光线挣扎着挤出糊满旧报纸的窗棂,虚弱得像风中残烛,终被无垠的夜色吞没。蛙鼓与虫鸣成了绝对的主宰,从水田、草丛、墙隙的每一处渗出,汇聚成一片混沌、巨大、永不停歇的声浪,冲刷着白昼遗留的所有痕迹——砖窑的烟尘、算珠的焦虑、小店电话的微芒。
草木灰的余味、饭菜的残息、泥土深沉的体味,都在这黏腻的夏夜深处沉淀、发酵,无声地酿造着一种缓慢却无从躲避的蜕变。
村道在墨色中隐去形骸。偶有手电光柱劈开黑暗,光束里蚊蚋狂舞,光斑掠过之处,野草叶尖凝结的露珠瞬间点亮,或惊起暗处土狗眼中两点幽绿的磷火。啪嗒,啪嗒……滞重的脚步碾过泥土的寂静,最终被某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吞咽。是晚归的农人,或是去打散装黄酒的汉子。
村后竹林的幽暗深处,传来窸窣与压抑的咳。是“老鳝鱼”。精瘦的身影像一截移动的老竹。矿灯绑在额前,雪亮的光束如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夜的皮肉,探照水边洞穴细微的翕动。高筒胶鞋陷进湿泥,腰间竹篓轻晃。
一柄长柄铁钳闪电般探出,一夹,一甩,一道滑腻扭动的暗影便精准落入篓中。明早,这些夜的战利品将在镇上早市换取几张皱软的纸币,填补生活的罅隙。那束游弋的光,是黑夜睁开的独眼,窥视着土地在暗处滋长的不为人知的秘辛。
夜露渐浓,寒意侵骨。乘凉人早已散尽,新楼里的电视喧嚣也次第熄灭。唯余零星几盏灯火,大多是老人。他们醒着,或是难以成眠。一扇老旧的木窗下,昏黄油灯的光晕里,一个佝偻的影子还在纳着鞋底。
粗针穿透厚实的袼褙,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应和着窗外草虫单调的吟唱。老人不时停下,揉搓昏花的眼,或凑近灯焰,检视那细密如蚁的针脚。这灯下的活计,没有尽头,仿佛与窗外缓慢流淌、粘滞如糖浆的乡村时光融为一体。
下半夜,天幕透出隐隐的青灰,像一块洗旧的布。田野里,不知何时,蛙鼓虫鸣稀疏了许多,空气变得清冽湿重。早起的鸟在枝头发出短促、犹疑的试啼。老李头家的灶膛,率先亮起一点微弱的橘红。干柴在火舌舔舐下噼啪爆裂,火光跳跃着,映亮他脸上刀刻般的沟壑。
锅里翻滚着稀薄的米粥,水汽蒸腾,带着谷物最原始的朴素气味。他沉默地添着柴,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日复一日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平静。这灶膛里跃动的火,是村庄在漫长黑夜后,苏醒的第一声微弱而坚韧的心跳。
天光熹微时,薄雾再次如轻纱般笼住田垄。露水沉重,压弯了草茎,在叶尖凝成饱满欲坠的珠玉。水田里,每一片稻叶都缀满了细密的露,沉甸甸的,折射着微茫的天光,整片稻田仿佛浮在一片流动的、银灰色的雾气之上。
空气清冽,饱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露水的凉意和昨夜尚未散尽的草木灰烬的味道。几个更早的身影已出现在田埂上,裤脚迅即被露水浸透,洇成深色。
他们俯身,仔细检视稻叶,看一夜之间是否添了新的虫噬伤口,或是被重露压折了柔韧的茎秆。身影在渐散的薄雾中影影绰绰,沉默地开始了新一日对土地的漫长守望。
村头老井的辘轳,吱呀吱呀地呻吟起来,比昨日更显滞涩喑哑。第一桶井水被提起,微凉,哗啦一声泼在青石井台上,冲淡了昨日遗留的泥痕。水声惊起石缝里蜷缩过夜的蟋蟀。村庄彻底醒来。炊烟再次升腾,新的汗珠即将滚落,锄头将再次叩问沉默的土地。
电视的喧响、算珠的焦灼、鳝鱼的滑腻、灶火的暖意,连同那无边无际的蛙鸣虫唱,都仿佛随着昨夜的露水,悄然渗入脚下这片沉默而宽厚的大地深处。
在千禧年的又一个清晨,樟树湾,继续着它沉重、缓慢、带着泥土腥膻与微弱希冀的、悠长而深沉的呼吸。变迁如同蜗牛在苔藓上爬行的轨迹,而生活的重量,依旧清晰地镌刻在每一个走向田野的、弯曲如弓的脊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