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翌日,两人直睡到日上三竿,午间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退了房,兆辉先将随身衣物拿回宿舍。国庆长假已然拉开帷幕,平日里喧嚣鼎沸的厂区,此刻像被抽空了魂魄,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宽阔的道路无人行走,厂房紧闭,只有阳光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

“你们公司好大啊!居然还有篮球场。”招娣环顾四周,空旷感让她不由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睡的巨兽。

“这还不算大,”兆辉张开双臂,试图比划出一个更庞大的轮廓,“有些大厂,就跟个圩镇一样,好几万人呢,那才叫真正的大。”

“哇……”招娣轻声惊叹。她想起自己辗转于佛山那些姐姐家附近的、藏匿在巷弄深处的小制衣厂,与眼前这规划整齐、设施完备的工业园区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佛山肯定也有这么大的厂,只是我一直生活在老城区,没见过罢了。”她在心里默默想着。

放好衣物,兆辉带着招娣在厂区附近略作闲逛。随后,他们买了下午四点多从宝安客运站发往广州的汽车票。

这一年的拥堵,以一种近乎荒诞的强度,超出了他们所有预想。车辆甫一驶出车站,便如同陷入黏稠的泥沼,艰难地在车流中蠕动。仅仅是为了挤出深圳的地界,便耗费了整整四个小时。进入东莞区域,拥堵更甚,时间被无限拉长,三个多小时在几乎静止的等待中熬过。闻名遐迩的虎门大桥,成了最大的瓶颈,一公里的桥面,足足爬行了一个钟头。

抵达广州时,已是次日凌晨三点。城市并未沉睡,但疲惫已深入骨髓。两人无奈,只得在车站附近寻了间酒店暂歇,像两尾被潮水冲上岸的鱼,急需一方浅水喘息。

第二天再次睡到中午才起。想到返回怀城的道路必然同样漫长,兆辉决定提前出发。“先去趟超市吧,看看路上需要买点什么。”

有了前一日的煎熬,采购变得极具针对性。面包、水是必备品,用以对抗漫长等待中可能袭来的饥渴。走到月饼货架前,兆辉拿了两盒不同价位的月饼,一盒标价198元,另一盒58元。

“不买一样的吗?”招娣注意到价格差异。

“一盒你拿回家,”兆辉解释,“第一次送,总不能太便宜。另一盒我拿回去,反正我姐她们也会送,没必要买太贵的。”

“我姐他们也会送的,都买一样的吧。”招娣说着,伸手想把那盒贵的放回货架,去拿便宜的那款。

兆辉却从旁边拿起一盒138元的,折中道:“这个吧,也不算很贵。”

招娣看了看价格,点点头:“好吧。”

结账出门,烈日当空。兆辉看了看手机:“现在一点半,我们的票是三点的。还有一个半小时,先去吃个饭,然后坐地铁去车站,时间应该刚好。估计客运站人很多,我们得提前点去。”

下午两点半,他们踏入天河客运站。瞬间,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候车大厅化作了人的海洋,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拖着大小行李、面带焦灼的旅客。摩肩接踵,寸步难行。他们找不到空位,只能勉强在墙边寻一处立足之地。

“旁边就是我学校了,”兆辉指着站外一个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恍惚,“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在里面读书,现在……已经彻底成了个过客。”

“哈哈,你都毕业几个月啦,时间过得真快。”招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校门,“我记得那里,我们之前从那儿出来过。”

“对,学校北门。要是有时间,真想进去逛逛。”兆辉的目光黏在校门方向,有些出神。

“毕业了还能进去吗?”招娣睁大眼睛问。

“你忘了?”兆辉回头,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以前进我们学校,有人拦过你吗?”

“是哦,”招娣恍然大悟,“好像可以自由进出的。”

“对啊,我们学校没门禁,很开放的。要不是时间太紧,真该进去走走。”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目光再次飘向那个熟悉的门口。

两人在原地等了半个多小时。三点已过十余分钟,他们反复仰头查看屏幕上滚动的班次信息,却始终不见他们的那趟车。

“可能晚点了吧。”兆辉紧盯着屏幕,眉头微蹙。

“不知道要等多久……”招娣的声音里透出焦急。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问问窗口。”兆辉握了握她的手,没等她回应,便侧身挤入密不透风的人群,向检票口方向挪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带着无奈的消息:“问过工作人员了,说车晚点了,具体什么时候到说不准,可能……还得一两个小时。”

“这么久?那今晚我们还能到家吗?”招娣惊呼。

“没办法,二广高速堵死了,车子在路上回不来,只能在这儿干等。”兆辉叹了口气。

无奈,两人只能继续等待。站累了,就沿着墙边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相互依偎着节省体力。

两个多小时后,广播里终于传来他们班次的通知,催促检票上车。屏幕上的信息也随之更新。两人如同听到冲锋号令,猛地站起来。招娣因久坐腿脚酸麻,只能由兆辉搀扶着,一瘸一拐地随着人流艰难地挪向检票口。

车子真正发动时,已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晚点将近三个小时。

“这还只是开始,”汽车缓缓驶出车站,汇入依旧拥挤的城市道路,兆辉回头对招娣苦笑,“九九八十一难,还在后头呢。”

从天河客运站到高速入口,短短一段路,又耗费了一个半小时。而真正驶上高速,才是漫长煎熬的开端。车辆大多时间处于停滞状态,每一次缓慢的挪动都显得弥足珍贵。

“还好早有准备,”兆辉打开那个鼓囊囊的购物袋,露出里面的面包、零食和矿泉水,“不管堵多久,至少不会饿肚子。”

“别高兴太早,”招娣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酸梅干,递给他,“就怕没地方上厕所。”

“我没关系的,随便找个草丛就能解决。”兆辉接过,撕开包装又递回去,笑了笑,“至于你……确实有点麻烦。”

“你这人真恶心。”招娣嗔怪地瞪他一眼,塞了一颗酸梅到嘴里。

汽车从白昼缓慢地爬入黑夜。那一夜,他们蜷缩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红色尾灯长龙,将整条二广高速映照得如同一条匍匐在地表的炽热熔岩。许多乘客下了车,有人在引擎盖上摆开扑克牌,有人甚至搬出简易桌椅,在应急车道上泡茶聊天,仿佛这不是一场拥堵,而是一次突如其来的露天派对。车辆长达数小时纹丝不动。东方天际渐渐透出微光,兆辉望向窗外,路上满是活动的人群。他收回目光,看了看依偎在身边、半睡半醒的招娣,轻声道:“要不,我们也下车走走吧?”

招娣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他,又望向窗外已渐稀疏的星辰和泛白的天际:“天快亮了。”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吧,我们也下去透透气,外面真热闹。”

此时车上只剩寥寥几人还在酣睡。他们下了车,发现客车正堵在一座高架桥上。应急车道和桥边已站满了人。他们寻了一处空隙凭栏远眺。远处,连绵的群山在晨曦中显露出黛色的轮廓,山脊之上,天空正经历着色彩的蜕变,从暧昧的淡紫过渡到清澈的金黄,最终凝聚成一抹炽烈的火红。

“好美啊!”招娣不禁低声惊叹,睡意全无。

“像电影里的画面。”兆辉也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桥上的人越聚越多,纷纷举起手机,对准山脊和那越来越明亮的天光。这些来自珠三角各个角落、一路向西归家或出游的人们,未曾预料会在此处相聚,共同守候一个壮丽的黎明。

天光愈发明朗,色彩愈发绚烂。当太阳那颤巍巍的、炽热的小小尖顶终于从山脊线上跃出时,像一簇瞬间被点燃的火苗,桥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充满喜悦的欢呼。有人双手紧握手机记录这瞬间,有人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晨光,有人只是默默与身旁的伴侣相拥,眯着眼欣赏这无法复制的景致。

“这一定是我们最难忘的经历之一。”兆辉将招娣揽入怀中,下巴轻蹭她的发顶。

“哈哈,在高速路上,跟这么多人一起看日出,这辈子都会记得。”招娣眼中倒映着朝阳的光芒,明亮异常。

太阳缓缓升高,毫不吝啬地洒下光热,远山和村庄上空乳白色的晨雾被染上金色,一切都显得充满希望,令人欢欣。

温度也随之攀升,一些人开始陆续回到车上。桥上的人渐渐少了。

“动了!动了!快上车!”一阵吆喝声如同击鼓传花,从车队前方由远及近迅速传来。桥上的人们如梦初醒,纷纷如潮水般涌回各自的车门。

招娣和兆辉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又等待了一段时间,他们乘坐的这辆庞然大物,才像一位沉睡初醒、步履蹒跚的老人般,极不情愿地、缓缓地移动起来,继续它漫长而未知的西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