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空气里还残留着油腻的饭菜气息。依照当地沿袭多年的旧俗，父母开始在门外张罗拜月亮的供品。招娣默默收拾碗筷，浸入冰冷的水中清洗。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与窗外父母低声商议的絮语交织，构成中秋夜最寻常的家庭背景音。
待她洗净双手，擦干水渍，门前已摆好了月饼、水果等。香烟袅袅升起，一家人依次对着那轮渐次明亮、圆满的银盘，虔诚地鞠躬祭拜。仪式完成，供品便撤下，成了可随意取用的零食。
“妈，我拿回来那盒月饼呢？”招娣在散落的月饼堆里寻找，印象中那个粉红色的铁盒却不见踪影。
“哪一盒？”母亲正忙着收拾香烛。
“就是……粉红色铁盒的，大概这么大。”招娣用手比划着。
母亲想了想，“哦，那盒啊……好像你爸拿给你二伯了。你二伯刚才来了，总不好空手让人回去。”
“吃这个吧，”二姐递过来一个精致的月饼，“这个好吃，我托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
“好吧。”招娣应着，却没接那月饼，只是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梨，咬了一口，重新窝回客厅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那盒他特意挑选的的月饼，最终她连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窗外，孩子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嬉笑着跑远，光影摇曳，像流动的萤火。大人们也陆续出门，去找相熟的老友聊天打牌。按往年惯例，招娣此刻早该和小格她们汇合，投入小镇夜晚的热闹中去。但今夜，她却提不起丝毫兴致，只是懒懒地蜷着，任由一种微妙的空落感弥漫开来。
“他此刻在做什么呢？”念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大概也在和久未见面的发小聊天喝酒吧。”
正想着，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兆辉的消息。一张照片，主角是天上那轮皎洁得近乎霸道的明月。紧接着第二条信息跳出来：“今晚的月亮真圆，你看到了吗？”
招娣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小跑着来到门外，仰头寻找。果然，它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辉遍洒，将四下照得澄澈通明，边缘清晰得没有一丝晕染。她举起手机，回复道：“我也看到了。真的很大，很圆。”
“你家拜完月亮了吗？”他问。
“早拜完了。他们都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她靠着门框，打字。
“我家也是。刚来了客人，我发小约我出去，才走出来就看到这月亮了，亮得吓人。”兆辉的回复很快。
“哦哦。”她不知道接什么，只好发去两个简单的音节。
“你不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应该好久没见了吧。”他问。
“可能……她们还没忙完吧。不过应该快来找我了。”她回复着，脚步慢慢挪回屋里。
“那盒月饼好吃吗？尝了吗？”他似乎随口问起。
招娣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迅速在记忆里搜索关于美味月饼的形容，然后打字：“好吃。软软的，馅很足，又甜又香。”
“好吃就好。”他回。
“嗯嗯。你好好跟你朋友们玩吧，我发小好像来找我了。”她撒了个小谎。
“好，那我先去玩了。”他似乎并未察觉。
招娣发过去一个“去吧”的可爱表情包。
几乎是刚发送成功的瞬间，小格的消息就挤了进来：“在家？”
“在呢。快来。”招娣快速回复。
小格回了个“OK”的手势。
没一会儿，那个熟悉的身影就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门口。
“我还以为你重色轻友，去找你家男人了呢！”小格一照面就笑嘻嘻地调侃。
“他有事，没空。我还以为你去找男人了呢！”招娣反击道。
“嘿嘿，”小格凑近，眨眨眼，“那……要不要我约几个男人出来呀？”
“你想约就约呗，跟我有什么关系。”招娣故作矜持，下巴微扬。
“行啦行啦，知道你现在名花有主了！”小格嗔怪地推她一下，随即又说，“我约了李晟他们，一会儿就到。”
“他们开车来？”招娣问。
“肯定呀，难道走路来吗？”小格丢给她一个白眼。
“哎哟，小浪货现在敢跟我翻白眼了是吧？”招娣作势要轻轻踢她。
“那你别跟我出去浪呀，在家做你的小娇妻呗！”小格毫不示弱，又翻了一个。
“还翻！再翻试试！”招娣笑着去掐她的腰。
“就翻！就翻！”小格尖叫着躲闪，两人笑闹成一团。
这时，一道明亮的车灯划破夜色，一辆白色轿车无声地滑停在她家门口。
“他们到了。”小格停下打闹，整理了一下头发。
车窗降下，探出李晟半个脑袋，朝她们吹了声口哨：“美女们，上车！”
两人跑到车边。李晟坐在前排副驾。驾驶座上是林俊宇，招娣的初中同班同学。后座还有一个女生，招娣看着眼熟，是初中时隔壁班的同学，但名字一下子卡在嘴边。
“上车，走啦！”李晟挥挥手。
“等下，我拿个包！”招娣转身跑回屋，很快拿着一个小挎包出来，顺手带上了门。
几人挤上车，简单打过招呼。俊宇熟练地掉头，车子驶向村外。
“有什么节目？”小格兴奋地问李晟。
“听你安排咯。”李晟回头笑。
“群弟，你说呢？”小格又问后座那个安静的女生。
“群弟”……招娣想起来了，她叫李群弟，和李晟同村，当年学习挺好，后来去读了高中。
群弟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你们定吧，我都行。”
“那就司机决定！”小格提高音量，对开车的俊宇说，“俊宇，你开车，你最大！只要不把我们拉去卖了就行！”
“我听美女们的，”俊宇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点沙哑，从初中起就没变过，“你们说去哪，我就开去哪。”
“我们也没主意呀。李晟，你说，就你点子多！”小格又把问题抛回给李晟。
“去情侣沙滩吧，到那边放烟花。”李晟提议。
“好好好！我就说你这小子打小就有主意，没看错你！”小格笑嘻嘻地调侃，又转头问俊宇，“俊宇，这车你的？去年见你开的还是小面包，今年就换轿车了？”
“我爸买的。”俊宇目视前方，简短回答。
“那也算是给你开的呀，有钱人家的少爷，真让人羡慕。”李晟接话。
“让你爸也给你买一辆呗，保准你今年就能讨到老婆。”小格打趣道。
“我爸可没这实力，他自己还骑破摩托呢。”李晟说完，回头瞅着小格，“你怎么不让你爸买一辆？好方便你出去钓凯子呀？”
“我爸？他滥赌透顶，不找我要钱就算阿弥陀佛了，还买车？”小格没好气地白了李晟一眼。
车窗外，节日的车流依旧拥挤，车子只能缓慢前行。但车厢里，李晟和小格插科打诨斗了一路嘴，时光仿佛流转回多年前无忧无虑的夏日，倒也不让人觉得焦躁烦闷。
招娣偏头看向窗外。这座每年只回一两次的小镇，在夜色和灯火的妆点下，熟悉又陌生。初中毕业已七年有余，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换了些许，但底层的轮廓和气息，似乎从未改变。
平时只需十来分钟的车程，他们晃晃悠悠地走了一个小时。到达情侣沙滩时，那里早已人声鼎沸。各式小摊贩沿路排开，游人如织，璀璨的烟花不时呼啸着升空，炸开一片绚烂。沿路停满了车，俊宇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隙，把车塞了进去。
几人下车，并肩走向喧闹的沙滩。不禁都有些惊叹，这小小的、记忆中快要荒废的情侣沙滩，今夜竟能容纳下如此多的人影和欢笑。仿佛整个梁村镇，乃至更远处归来的人，都汇聚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