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是要把人从里到外照透。阮念站在医院走廊,盯着墙上的消防疏散图发呆。绿色线条弯弯曲曲,最终指向一个红色的出口标志——这让她想起江以墨锁骨上那道疤,缝合的痕迹也是这般规整,像是有人用尺子量着缝上去的。
“阮小姐?”护士探出头,“机器准备好了。”
走廊尽头的观片灯亮着,上面夹着几张X光片。阮念经过时瞥了一眼,黑白影像上蜿蜒的裂纹像干涸河床——某个陌生人的胫骨骨折,愈合得不太好。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放松。”江以墨的声音从CT机后面传来。他今天没穿白大褂,深灰色毛衣衬得那道疤痕更加明显。“只是常规扫描,不会超过十分钟。”
机器运转的嗡鸣声中,阮念听见他在哼歌。调子很轻,是某首老电影的插曲。她突然想起陆沉洲从不允许她在家里放音乐,说那是“庸俗的噪音”。而现在,CT机的机械声和江以墨跑调的哼唱混在一起,竟有种荒谬的和谐感。
“好了。”他帮她取下头上的固定带,“骨痂愈合得很好,但尺神经有轻微压迫。”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触电般的酸麻感直窜上肘关节。“平时会这样吗?”
阮念点头。这是陆沉洲留给她的“纪念品”——某次争吵后他反拧她手腕,说这是“帮摄影师矫正手抖”。
观片灯啪地亮起。江以墨把她的腕部CT片夹上去,骨头的阴影在强光下清晰可辨。“看这里,”他指着某处细小的凸起,“典型的防御伤愈合痕迹。和医闹患者的被动伤不同,这是被人从正面拧住手腕时,尺骨与桡骨相互挤压形成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解某个寻常病例。阮念却觉得喉咙发紧——这个男人正在用医学证据,把她最羞耻的伤口变成客观存在的科学现象。
“可以帮我拍张照吗?”江以墨突然递来一台老式拍立得,“医学档案要用。”
取景框里,他低头调整观片灯角度的侧脸被切割成几何形状。阮念按下快门的瞬间,江以墨突然抬头。相纸缓缓吐出,成像过程像某种魔法——先浮现的是他毛衣的灰调子,然后是锁骨上的疤,最后才是眼睛。
“技术不错。”他看了眼照片,“构图比杂志社退稿的那些强多了。”
阮念猛地抬头。
“李阿姨偷看了你丢在垃圾桶的退稿信。”江以墨把照片钉在灯箱边缘,“顺便说,那家杂志社主编是我前妻的表弟。”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敲打着医院的铁皮屋檐。阮念看着照片上的自己——这是离婚后第一次有人拍她,而镜头居然没刻意避开她额角的疤。那个丑陋的小凹陷是陆沉洲用婚戒划的,当时他说这是“给不听话的宠物做标记”。
“前妻上周再婚了。”江以墨突然说,“嫁给了当年医闹事件的调解员。”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疤痕,像是在抚摸某种证明。阮念突然意识到,他们此刻正站在彼此的伤口前,像两个交换战俘的敌国军官。
CT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李阿姨抱着保温桶闯进来,病号服口袋里插着支银杏树枝。“小江医生,我炖了百合排骨汤……”老太太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突然把保温桶塞给阮念,“阿芳以前也最爱喝这个。”
百合的清香混着CT机的金属味。阮念捧着保温桶,看江以墨用棉签蘸了碘伏,在李阿姨手背上画了个笑脸。“今天血压正常,但阿尔茨海默症的晨间测试又忘了三件事。”他转向阮念,“包括她女儿已经去世三十八年这个事实。”
雨声渐歇时,江以墨送她到医院门口。路灯下他的影子斜斜地映在水洼里,被雨水打碎又拼合。“下周三,”他指了指她攥着的拍立得照片,“带这个来暗房吧,显影液能治好你的灰调子。”
阮念走出一段距离才敢回头。江以墨还站在原地,白炽灯从他头顶照下来,在地上投出清晰的轮廓。她突然想起那张梧桐叶照片——逆光中的叶脉也是这样,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得近乎透明。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陆沉洲的短信:【听说你去医院了?】
没有称呼,没有标点,像某种冰冷的监控报告。阮念把手机塞回口袋时,摸到江以墨偷偷塞进去的处方笺。背面写着:【恐惧症的暴露疗法需要渐进,下次试试拍火】
公交站牌在雨中泛着湿漉漉的光。阮念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发现嘴角不知何时翘了起来。这是离婚后第一次,她想起火这个字时,胃部没有条件反射般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