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爷

那只手冰冷,颤抖,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像是濒死的蝶用最后的气力攀住唯一的栖枝。

玄色衣袍的主人,摄政王萧煜,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上——瘦得可怜,腕骨嶙峋,肤色是一种不祥的苍白,上面蜿蜒着蛛网般狰狞的乌黑,与他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的暗纹蛟龙形成一种诡异又脆弱的对比。

这丫头…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上移,掠过她伏地颤抖的单薄脊背,最终对上龙椅上皇帝投来的、混合着剧痛与惊疑的视线。

大殿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只有皇帝压抑的喘息和王氏母女粗重惊慌的呼吸声交错。

萧煜并未立刻挥开那只手。他甚至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让那玄色衣角的布料在她指尖绷得更紧些,仿佛无声的回应。

旋即,他微微俯身,靠近痛苦蜷缩的皇帝,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能压下场内所有嘈杂的、不容置疑的威势:

“陛下,”他开口,语调听不出喜怒,却让所有竖起耳朵的人心头一凛,“此事,似乎愈发有趣了。”

他目光扫向面无人色的王氏和几乎要晕厥的沈清澜,最后落回地上仿佛只剩一口气的沈薇薇身上。

“沈小姐指控其嫡母长期投毒,并言明陛下所中之毒与她相同。若其所言为虚,自是罪加一等,构陷嫡母、惊扰圣驾,万死难辞其咎。”他语速不紧不慢,每一个字却都砸在王氏心上,“然,若其所言非虚……”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薇薇乌黑的手臂,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冰碴:“那便是有人其心可诛,不仅残害尚书嫡女,更欲借宫宴之际,行刺君王,嫁祸朝臣,动摇国本!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当诛九族!”

“九族”二字,如同惊雷,炸得王氏魂飞魄散!

“不!王爷明鉴!陛下明鉴!”王氏尖叫起来,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仪态,“是这贱人诬陷!她自幼体弱多病,心思恶毒,嫉恨澜儿得宠,故此行此毒计!她手臂上的乌黑…对!定是她自己弄出来的苦肉计!陛下!您万不可信她啊!”

沈清澜也哭喊着磕头:“陛下!姐姐她一直怨恨母亲和我,她这是要拉着我们全家一起死啊!父亲!父亲您说句话啊!”她拼命去拉扯旁边早已吓傻的沈崇明。

沈崇明被女儿一扯,如梦初醒,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嫡女,又看看状若疯癫的继室,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一团乱麻,竟不知该信谁,该护谁。

“苦肉计?”萧煜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能将自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毒气侵体的模样,沈小姐对自己倒是狠得下心。”

他目光转向哆哆嗦嗦的太医:“刘太医,陛下情况如何?所中何毒?与沈小姐症状可有相似?”

刘太医汗出如浆,伏地颤声道:“回、回王爷,陛下脉象急促紊乱,气血逆冲,确、确是中毒之兆,且毒性猛烈…至于、至于与沈小姐…”他偷偷抬眼飞快瞥了一下沈薇薇的手臂,又立刻低下头,“沈小姐臂上之色,乃毒素长期沉积于血脉之象,与急性毒发略有不同,但、但若同源之毒,一为慢性侵蚀,一为瞬间引发,症、症状确有相通之处…”

“听见了?”萧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刘太医的话,还算公允。”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王氏,直接对皇帝道:“陛下,真相如何,一验便知。既然沈小姐指认其嫡母日常汤药及自身为证,不如即刻派人前往尚书府,取药渣、查器物。同时,宫中御膳房一干涉事人等,以及经手过陛下所用糕点的宫人,全部拘拿,严加审问。两相对照,不难水落石出。”

皇帝此刻腹痛如绞,冷汗涔涔,几乎说不出话,闻言只能勉力点了点头,眼中满是震怒与杀意。

萧煜直起身,目光冷冽如刀,扫向殿内禁军统领:“还愣着做什么?即刻去办!将王氏、沈清澜暂且看管于偏殿,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禁军统领凛然应声,一挥手,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

“不!你们不能抓我!我是尚书夫人!我是清白的!”王氏疯狂挣扎嘶喊。

沈清澜也哭得花容失色:“放开我!放开!父亲救我!王爷饶命啊!”

沈崇明看着妻女被拖走,张了张嘴,最终却颓然垂下头,不敢发声。

混乱中,无人再留意仍跪伏在地的沈薇薇。

她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仿佛散了,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软软地就要朝一旁倒去。

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接触到。

她的手臂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托住。

那只手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温热的力度,恰到好处地止住了她倒下的趋势,却又并未过多停留,一触即分。

萧煜甚至没有低头看她,仿佛只是随手扶了一把即将歪倒的花瓶。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吩咐道:“沈小姐毒性未清,身体虚弱,扶她去后面暖阁歇息,传太医好生看着,别让她死了。她可是重要人证。”

立刻有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失去意识的沈薇薇。

沈薇薇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感受到那只托过她的手,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在她冰凉的手臂上按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沈薇薇再次醒来时,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破旧小院的霉味,而是一股清雅的檀香,身下是柔软温暖的锦被。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精巧的绣花床帐和陌生的、却显然十分华贵的房间陈设。

“小姐,您醒了?”一个穿着宫装、眉眼温顺的丫鬟惊喜地凑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您昏睡一天一夜了,太医刚来瞧过,说您脉象稳了些,但毒性未除,还需静养。”

一天一夜…宫宴结束了?外面怎么样了?

沈薇薇就着丫鬟的手喝了点水,干涩嘶哑的喉咙稍微缓解:“这里是…?”

“回小姐,这里是宫中一处僻静的暖阁。王爷吩咐了,让您在此安心养病,外面的事,自有王爷处置。”丫鬟语气恭敬,回答得滴水不漏。

王爷…萧煜。

沈薇薇想起昏迷前那只托住自己的手,还有那几乎错觉般的、带着某种暗示的轻按。

他信了她的话?他在查?王氏母女怎么样了?父亲呢?

无数疑问盘旋,但她知道问眼前这个宫女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只是点了点头,又虚弱地闭上眼,暗自调息。赤舌兰的药效还在,勉强护着她的心脉,但鸠羽红的毒素依旧盘踞在体内,像潜伏的毒蛇。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她被照顾得很好,汤药饮食皆有人细心查验后才送来。除了太医每日定时请脉,再无外人打扰。那两个伺候的宫女规矩极好,从不多言半句。

但这种平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

她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需要知道萧煜查到了哪一步,更需要…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生机和筹码。

第三日傍晚,太医请脉离去后,沈薇薇靠着软枕,对那个名唤“云袖”的宫女轻声道:“姐姐,我整日躺着,有些闷得慌,能否寻些闲书来给我解解闷?”

云袖迟疑了一下:“小姐,您身体还未好…”

“只是些消遣的书册,不动神的。”沈薇薇露出一个虚弱又略带恳求的笑容,“若是…若是有些地方志怪,或是药材杂谈之类的,就最好了,我看着或许还能分散些病痛的注意力。”

她刻意提到了“药材杂谈”。

云袖看了看她苍白的小脸,终究心软了:“那奴婢去试试,不过不一定有小姐想看的。”

“有劳姐姐了。”

云袖退了出去。

沈薇薇的心轻轻提了起来。这是一次试探。试探萧煜是否留意到她可能懂药,试探他是否允许她接触这方面的信息。

约莫半个时辰后,云袖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两本略显陈旧的书籍。

一本是《京畿风物志》,另一本,赫然是《百草杂录》!

沈薇薇心头一跳,接过书,状若随意地翻看那本《百草杂录》,里面果然记载着许多常见草药的习性功效,甚至还有一些简单的药方。

她抬起头,对云袖露出感激的笑容:“正是这类杂书,多谢姐姐费心。”

“小姐喜欢就好。”云袖见她高兴,也抿嘴笑了笑。

沈薇薇垂下眼睫,指尖划过书页上“赤舌兰”三个字——那上面只简单写了其性寒,微毒,可外用消肿,并无更多记载。

但她知道,萧煜必然已查过她昏迷时身上携带的那些草药残渣。他送来这本书,是一种无声的询问,或者说,考验。

他在看她如何反应。

沈薇薇不动声色,每日只是“昏睡”或“看书”,仿佛真的只是拿来打发时间。

又过了两日,她趁着云袖不在旁,悄悄用簪子尖,在那本《百草杂录》记载“赤舌兰”的那一页空白处,极轻极淡地划了几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畏朱砂。

赤舌兰本身微毒,但与朱砂同用,却会产生剧毒,损伤神智。这是一个极生僻的禁忌,若非前世深入研究,绝难知晓。

她将书放回原处。

第二天,云袖来收拾时,如常将两本书拿起,准备放回书架。

又过了一日,太医来请脉时,身后跟了一个药童,手中端着的新煎好的汤药里,那股极淡的、属于赤舌兰的独特气味消失了。

沈薇薇垂下眼,安静地喝下汤药。

她知道,她传递的消息,萧煜收到了。并且,他用这种方式,给出了回应。

一种无声的、建立在共同秘密和初步信任上的联盟,在这一刻,悄然达成。

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

当晚,暖阁里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沈薇薇正靠着窗边软榻小憩,门被轻轻推开。

她以为是云袖,并未在意,直到一股清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龙涎香的气息靠近。

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

萧煜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负手而立,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少了些许宫宴上的凌厉威压,却更显身姿挺拔,气质清贵逼人。昏黄的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沈薇薇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

“躺着吧。”萧煜开口,声音比那日大殿上似乎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你身子没好,不必讲这些虚礼。”

沈薇薇依言没有动,只是微微垂下头:“不知王爷驾临,有何吩咐?”

“来看看你死了没有。”萧煜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薇薇一噎,差点没接上话。这摄政王说话…还真是别致。

她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劳王爷挂心,暂时…还死不了。”

萧煜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他踱步到桌边,目光扫过那本《百草杂录》,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

“书看得如何?”

“聊以解闷罢了,许多地方…看不大懂。”沈薇薇谨慎地回答。

“是么。”萧煜不置可否,转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尚书府查抄的药渣里,确实验出了鸠羽红。王氏院中小厨房的药罐壁上也残留着同样的毒粉。她身边的心腹妈妈受不住刑,招认了长期受王氏指使,购买鸠羽红并掺入你的日常饮食汤药中。”

沈薇薇心脏猛地一缩,尽管早已料到,亲耳证实,依旧感到一阵寒意和悲愤。为那个死去的真正少女。

“那…陛下所中之毒?”她轻声问。

“御膳房一个新来的帮厨,收了重金,在呈给陛下的金露燕窝盏的食材里,混入了极少量的鸠羽红粉末。与陛下日常服用的一种养生丹药中的丹砂相遇,引发了剧毒。”萧煜语气渐冷,“线索查到一半,那帮厨就在狱中‘自尽’了。至于重金来源,追到一个京郊的赌坊,便断了。”

果然如此。王氏背后还有人!那人见事情败露,立刻断尾求生!

“那…我父亲…”沈薇薇的心提了起来。沈崇明再糊涂,也是原身的生父。

萧煜看了她一眼:“沈尚书御前失仪,治家不严,已暂时停职,闭门思过。至于王氏母女,”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厌恶,“谋害嫡女,构陷朝臣,毒害君上,罪证确凿,三日后…菜市口问斩。”

沈薇薇闭了闭眼。尘埃落定。原主的仇,算是报了一半。但真正的幕后黑手,还隐藏在迷雾之后。

“王爷…”她睁开眼,看向萧煜,目光清澈而坚定,“王爷相信,王氏一介后宅妇人,真有胆量和能力谋划这一切吗?那鸠羽红并非寻常毒药,宫中御医都未必能一眼认出,她如何得知其性与丹砂相克?那赌坊…背后之人…”

萧煜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这丫头,果然敏锐。

“本王信不信,不重要。”他走近两步,停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重要的是证据。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王氏母女贪得无厌,心狠手辣,意图毒杀嫡女为亲生女铺路,又妄图在宫宴上毒杀陛下,嫁祸沈崇明,其罪当诛。陛下龙体受损,雷霆震怒,此案…必须到此为止。”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有些人,现在动不得。”

沈薇薇明白了。朝堂博弈,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中毒虚弱,萧煜需要稳定朝局,此刻不宜掀起更大的风浪。王氏母女,成了必须被推出去平息帝怒、也暂时稳住幕后之人的棋子。

“臣女…明白了。”她低声道。

“明白就好。”萧煜看着她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忽然问,“你似乎并不十分害怕?”

沈薇薇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怕?王爷,一个从阎王爷殿前爬回来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比起每日喝下不知掺了什么的毒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油尽灯枯,如今能躺在干净的床铺上,喝着真正的汤药,知道害我之人伏诛…这已是偷来的日子,没什么可不满足的。”

她的话语里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历经绝望后的平静和淡淡的疲惫,却比任何哭诉都更能触动人心。

萧煜沉默地看着她,烛光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那张小脸愈发脆弱,也愈发坚韧。

他忽然弯下腰,凑近她。

冰冷的指尖,出其不意地轻轻触碰到她垂在身侧、依旧残留着些许乌黑印记的手腕。

沈薇薇浑身一僵,几乎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与他冷硬外表不符的温热温度。

他的动作很快,一触即分,仿佛只是确认一下那毒素是否还在。

“毒性已入肌理,”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刘太医说,若无对症解药,至多三年,依旧会缠绵病榻,毒发身亡。”

沈薇薇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赤舌兰只能压制,无法根除。

“王爷…”她抬起眼,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仿佛藏着旋涡,能将人的心神吸入。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臣女…还想活下去。”

萧煜与她对视片刻,忽地唇角微勾,那笑容极淡,却瞬间冲散了他周身的冷厉,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邪气。

“巧了,”他说,“本王向来不喜欢做亏本生意。救下你,替你翻案,总得…有点回报不是?”

他伸出手,这次,指尖轻轻拂过她放在锦被上的那本《百草杂录》。

“本王对岐黄之术,偶尔也有些兴趣。尤其是一些…偏门有趣的方子。”

他的暗示,清晰无比。

她的制药之能,是他留下她性命的价值所在。也是她唯一能拿来换取解药和生存的筹码。

沈薇薇心脏狂跳,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她知道,从她抓住他衣角的那一刻起,她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与虎谋皮,险象环生。

但,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虽弱,却清晰坚定:“臣女…于病中无聊,偶翻杂书,确实…记得一些偏方。若王爷不弃,臣女愿…尽力回想,誊写下来,供王爷品鉴。”

萧煜满意地直起身。

“很好。”他转身,朝外走去,快到门口时,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好好养着。你的命,现在归本王了。”

门轻轻合上。

冰冷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丝清贵的龙涎香气。

沈薇薇缓缓放松下来,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她看着自己依旧残留乌黑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一触而过的、温热与冰冷交织的奇异触感。

她的命,归他了么?

或许吧。

但更重要的是,她抓住了活下去的机会。

窗外,月色清冷。

宫墙之内,暗流涌动。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