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灶房的烟囱只冒了缕细弱的烟,草丫就被娘推醒了。
“磨蹭啥?刘家的轿子快到了,别误了吉时。”娘的声音粗哑,手里攥着件洗得发白的红布衫,往她身上一扔。
“穿上,头发拢顺些,别让人看笑话。”
草丫没说话,默默坐起身。她抬手拢了拢头发,粗黑的发梢有些毛躁,胡乱挽成个髻,对着炕边缺角的破铜镜看了眼:国字脸,眉眼平平,颧骨略高,实在是寻常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模样,也难怪娘总说“能嫁出去换彩礼就不错了”。
她此刻身上穿着这件红布衫,还是前村二丫出嫁时穿过的旧物,领口处磨得快透光,套在身上松松垮垮。
不过,这是命,没办法。从记事起,饭桌上的窝头先紧着弟弟,新衣裳永远是弟弟穿腻后自己改做的。
连这次嫁人,娘跟刘家提的唯一条件,就是彩礼要够给弟弟攒着将来娶媳妇。
“姐,我要吃你昨天藏的糖。”弟弟揉着眼睛从里屋跑出来,直接伸手掏她的布包。那是刘家昨天送来的喜糖,草丫偷偷留了两颗,想在半路吃。可此刻被弟弟一把抢去,连糖纸都没剩。
“就知道跟你姐要,以后让你姐多给你带好吃的。”娘笑着拍了弟弟一下。
“到了刘家,勤快点,伺候好公婆和男人,别给家里惹麻烦。记住,女人生来如此,不是去享福的。”说着又转向草丫,语气重了些。
草丫点头,把娘塞来的破布包揣进怀里——里面只有一支缺了头的银簪,是娘唯一“大方”给她的嫁妆。
她跟着娘走出屋,院门口已经围了几个邻居,没人问她愿不愿意,都在说“刘家小子壮实,草丫有福气”“这下她弟的彩礼有着落了”。
轿子很快到了,红漆掉了大半,四个轿夫面无表情地把轿子放下。
“上去吧,到了刘家好好过日子。”娘推了她一把。
草丫低头钻进轿子,轿帘落下的瞬间,她就听见娘跟邻居说的话。
“总算把她嫁出去了,这下能给她弟买半亩地了。”
她的出生赌输了,接下来,她要去赌未来的丈夫。她生而善良,她应该不会输的。
给自己鼓励一番,调整好状态,坐好。
轿子晃悠悠地起程,外面传来轿夫的吆喝声。草丫坐在狭窄的轿子里,手里攥着那支破银簪,心里莫名有点害怕。
毕竟像她这样相貌普通、没家底的姑娘,被退回去,娘肯定会打死她。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突然剧烈颠簸起来,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草丫身子一歪,额头狠狠撞在轿壁上,一阵剧痛传来。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见外面传来轿夫的惊呼声,接着是轿子倾倒的巨响。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怀里的破布包掉在地上,那支缺了头的银簪滚了出来,在轿外漏进来的微光里,闪了一下,又很快被尘土盖住。
草丫最后的意识,是娘说的“给你弟换彩礼”,还有轿子倒下时,天空那片陌生的、从未见过的亮——
以后的意识是被一阵刺耳鸣声拽回来的。不是村里鸡叫,也不是轿夫吆喝,那声音尖细又持续,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耳边飞。
草丫猛地睁开眼,首先撞进视线的,是一片陌生的白。
不是自家土屋的黑灰房梁,也不是轿子里的红布帘,头顶是平平整整的白顶,身下躺着的东西软得惊人,裹着她的“布衫”也怪,滑溜溜的,不像棉也不像麻,还带着她从没见过的花纹。
她撑着胳膊坐起来,浑身骨头还隐隐作痛,额角也发沉。
这屋子小得奇怪,四方方的,靠墙摆着一个高高的木柜(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衣柜),旁边立着个能照见全身的“大铜镜”。
这镜子也可太亮了,比镇上最大的银匠铺里的镜子还清晰,连她脸上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草丫下意识凑过去,看清镜中人的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往后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镜里的人是她,又不是她。国字脸、扁头还在,可脸上架着个圆乎乎的东西,架在鼻子上,挡住了半张脸,看着怪模怪样;身上穿的也不是那件洗旧的红布衫,而是一件宽松的、长到膝盖的“怪衣”(睡衣),料子软得不像话;连头发都变了,剪得短短短短,只到耳朵根,哪还有半分古代女子该有的发髻?
她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圆片”(眼镜),一碰到就觉得头晕,赶紧摘下来——世界瞬间模糊,再戴上,又清晰得吓人。她攥着这古怪的东西,心里发慌:难道是撞坏了头,连自己的模样都变了?还是说,这是阴曹地府的模样?
正慌着,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比村里最大的牛车跑起来还震耳,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她听不懂的吆喝声(汽车鸣笛)。草丫吓得一哆嗦,连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往窗边挪。
窗帘是拉着的,她哆哆嗦嗦掀开一条缝——外面的景象让她瞬间僵住,手脚冰凉。
没有熟悉的田野,没有矮矮的土房,只有一栋栋高得能戳到天的“大房子”(高楼),墙面光溜溜的,不像砖也不像土;路上跑着好多没有马拉的“铁盒子”(汽车),跑得飞快,“轰隆隆”的响声就是从它们身上来的;还有人穿着五颜六色的怪衣裳,走得匆匆忙忙,头发有的长有的短,甚至还有女人留着比男人还短的头发。
这不是她的世界。
草丫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猛地拉上窗帘,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顺着墙滑坐在地,最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那张软乎乎的“床”上,缩在最里面的角落。
陌生的屋子、奇怪的自己、吓人的外面……她抱着膝盖,牙齿忍不住打颤,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她只是想安安稳稳嫁去刘家,给弟弟换彩礼,怎么一睁眼,就掉进了这么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这比娘说的“被退回来打死”还要可怕——在这里,她连怎么活下来都不知道。
此刻她要依赖谁,谁又会是自己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