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护妖道亲射贵朝官(六)拘魂瓶(5)情迷高越山

一天皓月清光冷,几树梨花缟素香。玉砌生寒飘重雾,青松带露染薄霜。

这日入夜,兆凌带着文哥儿从后山提灯一步步绕远上了高越山。文哥道:“你这人真是出奇!明明心里想得要命,睡着了还唤着人家的名。如今却非但不敢光明正大的接了人家,一家子在一处厮守。现在好容易来看人家一回,却夜里来跑后山、绕弯子,弄得像做贼似的!凌哥儿,要我说,你俩一万年都是两口子,况又这般恩爱,非要这样,实在犯不着!”

“你不明白…我现在这样,还是藏着好!唉!我心里乱着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文哥只穿了一领碧山青的圆领春袍子,也不觉得多冷,那阿凌在银白王袍上面裹了鼠灰貂裘,人却还是微微打颤呢。他按了心口,明显忍了一阵子,那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痛苦,瞒不了人的。他闷闷的咳了几下,脚边的青砖地上又带了几点落红。文哥儿虽然很是心疼,口中却半点也不提起。这人性子怪着呢,你越是提起,他越是难过!

两人走了一阵子,听见山间还有夜枭子的叫声呢,凄厉冷极,闻之可怖!不多时,二人到了慈航尼院。因二人来的晚,到的又是后门,门是早已落锁了。且这尼院里,平素一年到头少有人来,里头又尽是女子,从没有守夜的规制。这时哪去寻一个开门的人?阿凌看了一时,见贴着院墙左右各有两株松树在外,原正中偏右处还有一株,却已遭雷枯死了。阿凌低叹了一声,道:“说是松柏常青,却也有寿数。文哥儿,你提了灯笼回吧,这夜里寒丝丝的,你非跟我上来。我知道你有义气!我自己上去,以前翻过,不怕的!”

“别胡乱逞强了!踩在我背上上去吧。先把包裹丢过去吧,唉!造孽……”文哥儿的细眉紧紧地皱着,一双单眼皮的亮眸子瞟了阿凌一眼,弯下腰柔声说道:“关心自个儿的人,却弄得像暗地里的勾当,唉!你这又是何苦呢。上来吧!”

阿凌脱了鼠灰毛裘,把那宝裘丢过墙去,看它铺在贴墙根儿的砖地上,又拿了杏黄软绸包裹,向着毛裘上掷进去,把鞋子也脱了,站到文哥背上,把住松树,直接攀松而入,半爬半滑进了庵内。人正落在毛裘上,立在墙边,见他两只白色的靴子飞了进来,文哥儿道:“着地了吗?要我等你吗?你若叫我等,我不会走的!”

“阿文,你回吧。我今儿不回了,叫张老千万别送药了。明儿也别来接我,我自个儿回去……”

“唉!好吧,我听你的,可真走了!我走了啊。”

“回吧!放心吧。”

阿凌抓了毛裘披了,一手拎了包袱,清冷冷站在庵中外院,抬头见明月不圆,脚下方砖暗白,风声过耳,乔木清香裹挟梨花香气吹向鼻际。空气清新宜人,阿凌心头那一缕乱思,却因此静了下来,他缓步踱到后院,仔细寻摸了一时,见到一间主持云房,阿凌想到:“这里该是宋师太的住处,我却忘了问徐总管,她住哪间?我想小鸳大概就这附近几间,我一处处听听墙根,兴许能找得到呢?就从这间听起,碰碰运气吧。”

阿凌站在后窗,伸个指头轻轻戳开窗纸,却见是有个师太正和帐里的人说话,阿凌见过主持宋师太,眼前这人却不是的,阿凌猜出这人正是清月提过的婉露师太,是千福公主的奶嬷——这人看来年有五十多岁,小鸳小时候认得她,阿凌却记不得了。只听婉师太道:“小鸳呐!婉嬷嬷会骗你吗?你可一定要心狠些!当断不断,后必生乱!那兆家的小子,和你若即若离的,他那是明知自个儿不成了,还想拿以往的情份锁着你呢!你一时心软,心疼着他,将来谁心疼你啊?女儿家和男子不能比的!任你多好的花,花期有限!你一时心迷,伴着这半枯的草熬着,他好不了不说,你也会越来越差的!你看呐,当初你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样?你自个儿想想!小鸳,你明儿就回去,和那小子断了,他现在是识文断字的人,你给他只言片字点一点他,我想,他自然识趣!丫头,你可要清醒些!幽冥无常,半点情面不讲!可怜那往日小儿女间的情份,是护不了你一辈子的!况那兆凌,你也信他不得!你只看他爹那是什么人呀!万一你倒救得他好了,他只怕转眼就能负了你!他说一句话,是圣旨,你呢?便是先前爱你时,把你捧上天做了嫦娥,一旦绝情,也是药酒一壶!他是犯过的,你还不知道?”

“不…师太,你莫要那样说他。师太,如今他那样儿,我是不会丢下他的!若他真的不好了,我就留下来,守在这儿出家…到那时我再试着忘记他……”

阿凌在外头,只听得小鸳的声音细弱,却不知她气色如何?又听见婉露打断道:“丫头,你还是太年轻了!他那害人的小贼!你今年还没满24岁,为他打下了头一胎,以后你的身体根本有亏,要是好好的保着,以后可能还可以补回来,你现在这样,为他牵着心伤着神,那怎么行?你要是拖在了他的手里,误掉了青春,你这辈子可不就完了?”

“嬷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有些事儿,我实在舍不得…若舍了,这辈子也没趣味了。我若想抽身,当初就不该认识他,如今既到了这步,也由不得我,嬷嬷……”里面的人啜泣了一时,“我只要让他知道,我离他近着点儿,兴许…他还能好一点儿,那…我说不定也……”

“孩子!千福小时候是我奶大的,你呢,你8岁就跟了千福,我一路看你长到十二岁,后来我就给兆迁一句话丢上了高越山。婉嬷嬷看在你娘的份上,真心疼你,才和你说了那些话!”婉师太细心地替她向上拢了拢被子,“路还得你自个儿选,走错了,可没有后悔药吃!嬷嬷说话,你要放在心上,自个儿好好思量思量……我走了,你也早点歇着,身子是自个的,你弄坏了可没人知道,也没人赔给你!”

阿凌眼见得小鸳柔声细语同嬷嬷道了晚安,要起身相送时给婉师太爱怜地按了回去,师太轻手轻脚辞了出来,阿凌在后墙缩着不敢冒头,才见师太出去,他就打主意要进去,走了几步到了门口,却猛得又想起了婉师太方才的话,她哪句话不是极有道理的?阿凌带泪望了一眼自己身上脏兮兮的毛裘子,忽然竟连进门的勇气都没了——他是春日穿裘,岂能长久?阿凌手里抓了那软绸包裹,心里空空的挨着那灰格砖墙坐着,小鸳就躺在他背后的房间里。“我现在过得还不如个鬼呢!一缕魂都可以飘进去,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岳母娘说,下棋至少要走一看三,高手是走一看十,我现在分明看见了自个儿的结果,只是想尽法子不想把你输进去!我不想以后害着你,难道我现在…就不能去问你的事儿,我就不能管你的事儿,我就得远着、躲着、避着,我…一点意义都没有,就为了让你断了念想,可你断了念想,我怎么就那么难受……我俩明明贴着心呢,为什么要弄到这个样子,我明明是这个世上最应该关心你的人,我就该光明正大的守着你啊!”

兆凌泪落如丝,泪光中他瞥见了身侧挂着的小珠子——那颗神秘的紫蓝色小瓷珠子,是他从小红狐脖子上抢占来的——缩地成寸,传说那位费长房道长用一条缩地鞭,缩短路程抓获恶魂,不知何时,这法术便用在了相爱的人身上,说是可以缩短地域之差,达成爱侣神魂之会。可现在呢?他们二人咫尺之距,他却连一扇门都没勇气闯过去!“费道长要是有灵,一定会笑我的!可我现在,人力已尽,只有仰面望天,希冀神力。高道,恕阿凌向来浅薄,从不虔心,我今念妻情切,幽怨无法排解。愿道长勿要见笑,赐我通灵之会,我若尚有将来,定为道长立正观,永享祭祀!”

那兆凌将寸心珠握于掌中,念动口决,人依旧在原地靠墙坐着,那魂儿和身子却仿佛如飘的一般脱体出来,轻轻飘进了那扇门,进了她暂居的屋子——她在那青绸帐幔后边躺着,只恨那帐幔太厚,瞧不真切。阿凌上前撩了帐幔,不禁心里怕起来,莫非如今,她瞧不见我?我且候着,偷偷看她一眼也是好的。这样想着,又怕她冷,想着快点放下幔帐,哪知小鸳两眼蓄泪,完全没有入眠,翻了个身,便是四目相对。

小鸳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双落,她幽幽叹了一声,那双丹凤明眸在这暗夜里,给泪水映得晶亮亮的,只一眼,看软了阿凌的心,吸了他的三魂去,小鸳虚弱地喃喃自语道:“这梦奇怪,倒像真的。阿凌,你打哪儿来啊?”

阿凌道:“我听徐公公说,你在这住不惯,便信步打后山上来,瞧你一眼就回去。”

小鸳道:“我就这样了。你瞧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外头冷呢,你也不多穿一件。”

阿凌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寸心珠的道法幻阵,什么都是真的,却又什么也不能当真!他此刻穿了小鸳给他做的一套衣袍——春绿的单袍,外加奶白的外披。小鸳曾夸过,他穿这身最文气,也最俊雅是十分相称的!

他有些局促地堆了浅笑在脸上,说道:“不冷…我挺好呢。我瞧瞧你,小鸳!你再让我好好瞧瞧你!”他像以前那样,习惯性上前去,把了小鸳的削肩,却觉得小鸳的胳膊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只这么几天,她已病骨姗姗、弱不胜衣!她打去孩儿不久,又在妒女津落水,怎么受得住?况还悬着心,终日里过的惴惴不安、伤心断肠,又在这清冷的尼庵里,怎么好得起来!“你这又何苦!我的小鸳一向婉顺,你知道,我这人认起死理时犟得很,你一向让着我的!可这回……阿鸳!”阿凌坐在榻沿上,那手还没从她肩膀上放下,眼泪却又激出来了,他急道:“我掏了心窝子为着你好,求着你回家守着岳母和小蝶,好好的将养身子,你怎么就不听呢?!”

“我回家,你怎么办呢?我回家了,进来一趟不容易!阿凌,我可怎么才能见着你呢?阿凌,以往咱们好的时候,你说凡我喜欢的东西,你都喜欢。我绣个花你也粘着我偷学,我那衣服上爱染草木香,你说你也要…阿凌,腾龙国会绣花的男子也不稀奇,可是像你这样和我偷学来的,天下也没几个吧?阿凌啊阿凌……”小鸳泣道:“自打我送给你那方帕子,除了战场没法子,咱俩好像压根儿没分过手呀。我自个儿吹笛子,是半调子,我手把手教你吹,你却给吹成了个数得着的高手。阿凌!写小书的在书上说你是什么‘玉笛昏君’,‘音律皇帝’,人家说得没错,这可不都是我引你的?阿凌,没了你,我怎么都不快活,难道,你这些日子……不!我知道,你也好不了!我每日梦中都见了你,只有前几日,有一天我不曾梦见你,我吓坏了……阿凌!莫诓我,你说你这些日子……”

“我挺好的…你也知道,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了……你看看我的样子!阿鸳…我这人现在,是点残了的蜡烛,我还能亮几天呢?我这么苟延残喘的活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借着神仙方术才能进来看你,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留在这座孤山上头修佛?不!不是的…阿鸳呐,你回家去,先过上平静日子,然后把我忘了,寻…寻个良人……”他拼命忍着泪,那泪还是自眼眶里漾出来,他便冷声道:“这次,你定要听我的!你若不听我的,你知道我那九牛不回的犟性!我回去就下旨,命高越山上所有僧尼道士,全部下山还俗,查封这儿的二百多所庙宇道观,我要一旦之间,这里再也不见一个人!”

“你便烧了这座山,把这小山夷作平地,我也不能回去!阿凌,那腾龙宫容不得我,我是个丫鬟,哪配在那儿与你相守呢?我便只有在这儿,在这儿我才能看得见你啊…阿凌…我丢了你回家了,我怕…我这辈子再也望不见你了……”

“你望见了又能怎样?小鸳…你糊涂啊!我是不能陪你一辈子的,不能!你见过千年月亮,见过千年的山水,可哪有人是不散的?我一直粘着你,是贪恋着你呢!我是忘不了你,这世里也断不开……小鸳,我这是心病,再也好不了的!可…咱们自今就断了吧!断不了也得断!阿鸳…你若在乎,我可以写一份和离书,命徐公公带给你。咱们断个干净,从此以后,咱俩再不相见,我将来,任是化灰化烟也不见你……”兆凌下意识地加了力,把爱妻拥入怀中的霎那,才想起自己是在和她说断情的话,但也不舍得推开她,还是轻轻抬手想用袖子替她拭泪,却又忆起自己此刻只是一抹无形的影子,软软的奶白衣袖贴上她的面颊,却感受不到她的体温,阿凌黯然落寞,一瞬失意已极,忽地喃喃呓/语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小妮子,你不知道,我不是抛了你,是割舍了你!你我原本只是在姐姐家牡丹宫一个屋檐下面顶着主仆名头过了几年,偏偏咱俩投缘,你又对我那么好!不知什么时候,啊…实话和你说了,就第二年,那年你才18岁,我24,小鸳,那时你压根没在意,我就悄悄陷进你那网子里去了。我意识到之后就拼命搭架子,表面上远着你,心里又心疼,还特别怕你远着我!你和我平起平坐的,我便暗开心,你要是拘着礼,陪着小心应承我,我心里就起无名火,无端端的恨起来……我藏着掖着躲了好多年,不想绕了几个圈,还是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小鸳,我得割舍了你,你以后才能安好啊。我舍了你,绝难有好的日子,不过这不要紧!你就是我的命啊…阿鸳呐,我舍下了你,我可就把这命也托给你了!你以后可要好好的,我不见你,是要你替我活着,像岳母娘和岳父棋圣爷,一命两魂的活着……”

小鸳自被中伸出了她那一双极瘦的手,死死扣住兆凌的腕子,那神情极尽悽婉哀伤,不舍之意已明白写在她那一双水盈盈的深眸之中,她低低弱弱,似有些谦卑地说道:“不!什么魂不魂的,我不信!我只要守着你,只要你能好起来…阿凌,只要你好一点儿我就好了!阿凌,你若写了那和离书,就是逼我上死路,夫君……”

“好……鸳儿!你好好的,我不写,我死也不写那东西!阿鸳!你也舍了我吧!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人死之后,皮溃肉烂,最后是朽骨一堆,荒坟一丘,没什么可留恋的!我不想让你见了我那样,白白的为我伤心呐!娘子!你也不如早些舍了我,快快好起来,在你心里留一个…不……你不要忆起我,就向前看,舍了我吧!”阿凌像开了闸似的哭了一场,那眼泪已是全然制不住,落湿了小鸳的被面、被口,语音也早就含糊起来,他还是倔犟地掰开了小鸳的手,却也不忍用力,缠了半日,哭道:“你就由我去,由我心里想着你,盼着你,你只当不晓得,不必为我难过的!我自己挺一阵子,等什么也不知道了,自然就好了!你还恋着我干什么呀,我现在已经再没一点用!我连坐在你身边为你守上一宿,我都不能了…我还能怎么样,还能为你做什么呀?!”

……

阿凌握着宝珠悠悠醒转的时候,发现是文哥把他喊醒的,他身上不见了方才那装束,依旧是来时穿的银白王袍和鼠灰色貂毛裘,那皮草上不知何时又染了血,血迹未干,那血色正像暴雪夜里,吹坏在地的梅花瓣。文哥儿蹲在他的身边唤他名字,见他醒了才抬手去擦自己的泪,平了平心绪劝道:“鸳姐姐在里边,你竟没胆子进去!拿着这个鬼东西有什么用?阿凌呐,你吓死我了!我幸亏没有先走,学着你的样爬树滑进来了……我找了一会儿见你人昏在这儿,又吐了这么多血!你说,万一我不跟你来,这可怎么好啊!还是张老说得对,这个珠子…狐狸身上的邪性东西,说不定…真是害人东西!我替你丢了它!”

“不…不要!”阿凌喊了这一声,珠子却已离了他的手,从文儿的手中抛在了地上,远远的滚落开去了。阿凌道:“快…快去拾回来,快去!我丢了命也不能丢了它呀!文儿,我不进去了……你替我捡回珠子,把那包裹替我放在前门…咱们回去…回去吧…明儿,我去找林道长,试试去修那宝瓶,找到…找到了惜花哥,我再送忠义他们去接姐姐回来,到时候新皇也选出来了,我……”他努力站了起来,软软地靠着文哥儿挪了几步,“文哥儿!我负了你……负了流光,负了好些好朋友,你们全是我兄弟,我却都负了你们,我实在也不甘心呐……”

“那你就活着!等我先把珠子找到,再去把绸包送给隔壁的师太,然后回来带你,你先坐着别动!外锁我方才翻进来前,替你做贼,已费力用我荷包里的‘吃蟹铜签子’给撬开了!门栓子我也自会去开。一会儿,我扶你走……阿凌呐,太妃说,那作恶三十多年的棁王你都敢对付,怎么……”阿文瞧了他一眼,咽了后半句话,道:“咱一会儿挪到半山腰,张老的俩徒儿抬着‘圣轿’在那儿等。我走的时候,还好和老爷子打了招呼。你啊…坐着等我啊…来的时候,明明没这么糟呀……”

接下来的日子是怎么捱过去的?阿凌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是张老的徒弟把他抬回宫的。那文哥儿和张老在他身边守了整夜——老爷子是软磨硬泡哄着他,让他喝干了夜里那一整碗的苦药,然后就和照顾亲孙子一样拼命的照顾着他,但是阿凌还是很快劝走了张老,张公公说,阿凌是“乾坤倒转”,行事“率性恣意,不拘常格”!张老好好的跪着,准备一口一口的喂他呢,阿凌是一手夺过了玉碗,一下喝干了,有没有效不知道,他却呛到了,死去活来咳了一回,哑着声求着老公公回去歇着!“唉!哥儿!老奴侍奉了三代先皇,我从没见过您这样儿的!我真不忍心说您…老奴算什么呢?您才是万乘之尊,您才要紧!我的命都是您的……”

“老爷子别说了,那些话不实,我一句也听不进。阿凌倦了,你…你也快七十了,快回去。走……阿文留一步,我有话和你说呢!”

叶文清秀的脸上现在全是泪,他是细高身条,肩窄腰细,疏淡淡两弯细细的眉毛,细弯弯一双单眼皮的灵慧眸子,乌亮的眼珠透出活泼的神采,转眸间现出三分善意七分可爱,凭着他独有的细致温和,阿凌八年前认识他的时候,就打心眼里宠着他,一直当他是自个儿的弟弟!可是,今天当阿文一步步把兆凌扶回寝殿的时候,阿凌一下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自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身边的亲友全要被迫抛别,自然也包括自认识起八年来,几乎一天也没离过身旁的阿文呐!可是,在兆凌的心里,他也是为阿文打算过的,现在…必须要再想一想了!

“文哥儿,坐这儿…咱俩说说话。”文哥儿的眼泡已是肿了,听了阿凌微微弱弱的一句话,他乖乖的坐在龙榻侧边,说道:“凌哥儿,睡吧,明儿再说,我守着你,你只管睡。”

阿凌的头发散了,因腮边全是泪迹,两侧的乌发贴在脸上,显得他那苍白瘦极的脸又小了一圈,他的眼清澈绝美,五官又秀气,他凝眸痴痴瞧定叶文,唤道:“文儿,你本姓孙,叫孙兰珹,对吧?”

文哥儿点点头,两颗泪又落到了自个儿的手背上,“对啊,我是伏虎老国主的一个嫡亲侄子,我爹也是一个王爷,他是伏虎国老国主的三弟,因和张太师争权被流放终生。我自小生活在民间,最后,当伏虎国被灭三年后,我爹被朝里的仇人出卖,还是被你那五叔棁王爷的人抓到了,棁王是腾龙书君皇帝派来清剿伏虎余党的!我家于是在书君十年被灭,我娘在出事前把还是婴儿的我藏在了谷垛里,三天后我被大哥的父亲、我爹的义弟、朝里的霍将军找到给藏了起来。后来,我在霍将军家过了五年多,一心复国的霍将军在战场败给了腾龙的秦国公吕弘才将军,被杀了,霍府也陷落了,一片混乱中,霍将军的儿子,也就是我大哥叶诗,他的原名叫霍思心,就是他带着5岁的我,一起逃亡了四天!最后,我们遇了救星,躲进了一个庙里,在那儿我们跟着一位老主持躲了好几年,我们也认识了和尚收留的另外两个孩子,他们就是阿书和阿章,最后我们按年龄排了一下位次,我就成了老三。最后啊,书君二十年你爹的人找过来,杀了我们师父和庙里所有别人,按霍将军手下被俘的伏虎叛逆提供的名单抓走了我们四个——阿章,是伏虎老国主六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我二哥更惨,他居然是伏虎老国主之妹和其驸马的弟弟所出之子,阿凌,这些我以前都告诉过你啊……”

“文哥儿,你以前听我的过了府试,照理说你明年就可以再参考了。可是阿文…如果明年的考试按制取消了,那你就再多努力一年,可千万要继续考啊…后年一定有恩科的…文哥儿,你不可以一辈子在我手下做一个递文书的小厮…好弟弟…你得有你自己的路呢……”阿凌握了文儿的手道:“我早托惜花哥替你想了办法,假托你三代都在惜花哥他们家做事,均属未仕。保人就是我孤鹤老师,你的名字,便是叶兰珹,你们家三代的假名,你记清楚没有?”

“别胡说…明年就会开考的!一定会的!阿凌,如果没有明年开科,我绝不再考了,我考了也没意思……你要是不争气,我就到灵峰山前种地去……”叶文恼了似的推开了阿凌的手:“我考什么试?我若考上了,也不过是想在你手下干,外头的天地有多宽,我压根儿就不在乎!我只想做你的人!阿凌啊,为什么……”阿文抬了袖替他擦了泪,“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才会常戚戚,可你连一件不光明的事情都没有干过,为何却过得这般难捱?你过成这样,我…日日夜夜都为你不开心,你便是让我当宰相,或把龙位干脆让我坐,我也不会开心!你也不用安排我的事,你若不好了,我就到灵峰山前种地,咱们这眷花王府旧人全散了,我们一个也好不了!”

“你……不…你若真和我要好,就不会辜负我的。你自十岁起在牡丹宫,可自十四起就被我引得当了个没用的书生,阿文,你哪有力气种地呢?别人我不问,可你呢……若你不得好,我闭不上眼呐……阿文,你自个儿用心,不明白就去问孤鹤老师,他的学问可好了,对我没说的……我现在病成这样子,辜负了他的期望,也没脸去见他。我要对付棁王和涪世子、秦国公,朝里最烦心的也一定是孤鹤先生。你啊…你正好替我探探他,替我尽尽心!我岳母娘和黯儿那边呢……”

“这个你放心!唉!书,我会好好用功的。叶大人,我会厚着脸皮去寻他讨教的;家里,我从你去妒女津的时候起啊,每隔三天就回去一回,你俩现在这样的事儿,我也替你瞒了,家里一点儿不知道。三殿下现在和伏道长出去春游,多时不在逝水府了,道长说,不用你烦心!”

“好…我知道你有义气,是会处理好的。”阿凌拍拍文儿的手背,忽然那眼里的泪光剧烈的泛动起来,他急急说道:“你捡的珠子呢?”

“喏,在这儿呢。这邪乎的勾魂东西……”叶文自腰间荷包里掏出了寸心珠,“裂了一线口子,给我弄坏了。”

阿凌小心捧珠于掌,仿佛那不是个破了的瓷珠,而是颗无价的夜明珠!兆凌复杂地深望了文儿一眼,似有些嗔怪之意,随即将宝珠藏在枕下,又喃喃低语般问道:“今儿我交给流光拿回来的那个紫蓝瓷瓶子,你给放哪儿了?你快给我拿来!快去!”

“我存着呢,按你的话,不让它见一点光!我拿锦缎包着那个瓶腹上缺了一片的破瓷瓶子,放在一只乌木小宝箱里,锁得严实着呢。阿凌……”

“你连箱子抱了来,我守着那箱子歇觉,或许还能睡得着!”阿文挨着坐在他身侧的榻沿上,看向这个疯迷似的痴人,见他罩了件贴着身的淡金色寝衣,更显得他脸色苍白如纸。绣金描龙的薄被,早被张老换成了棉被,但此刻他完全没有盖好,锦被乱七八糟的卷在他的身上,他披头散发的欠身坐在里面,一手死命按了胸口,如梨花飘谢一般软软的咳了一回。他那两只光脚板却露在被外,对他这个中毒久病的人而言,这样一定挺冷的吧,可这个中了邪的人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走了一趟高越山,却好似丢了魂魄,他好像方寸乱了,连咳嗽的气力都微了!

兆凌自己怔怔的看向掌心,那里弹了几颗刚自唇边溢出的血珠子,他灰了心似的阖了一下眸子,几串珠泪又自他那长睫上滴落下来,他轻轻松开阿文的手,身子这才坐正了,却无力地往后倒靠过去,脚板到这时才藏进了被窝里。被角没有掖好,文儿怕他冷,这个呆子却完全顾不上!到这时候,他还念叨那珠子和瓶子呢!只听他哑着嗓子道:“那瓶子…文哥儿…瓶子系住了惜花哥的命,这珠子也系住了我的命。文儿!我定要去搏一回,明儿我去玄英观碰碰运气,若是修不好…唉……文儿,我心里知道,我是早晚不成了!你明儿赶紧去寻薛春冰,叫他赶紧上高越山去看小鸳…你和他说,他若医好了小鸳,也是救了我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