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斜斜穿过美院老画室高大的玻璃窗,在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气息的空气里,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地飞舞,像一场微型的金色雪暴。
穆璃坐在画室靠窗的位置,背脊挺直,像一株在寂静中生长的植物。她面前是一幅接近完成的油画。画布上,大块破碎的琉璃蓝与冷硬的银灰交织、碰撞,边缘锋利,仿佛凝固的泪痕或是被强行撕裂的天空。色彩浓烈得近乎疼痛,却又被一种冰冷的克制包裹着。她握着画笔的手指纤细而稳定,腕骨在宽大的棉质衣袖下微微凸起,透出一种易折的脆弱感。只有那双紧盯着画布的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要将灵魂都熔铸进这片破碎的蓝里。
画室很安静,只有画笔在画布上涂抹、刮擦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穆璃的世界缩小到眼前方寸的画布,所有感官都凝聚在笔尖与色彩的对话中。她沉浸在这种近乎孤独的专注里,这是她对抗外界喧嚣、甚至是身体里那如影随形的隐患——凝血障碍——的方式。在画布上,她是主宰,可以肆意宣泄那些无法言说的幽微情绪,关于生命无常的隐忧,关于对“易碎”二字的深刻体悟。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从半开的窗户猛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穆璃斜倚在旁边的备用画架。
“哐当——!”
金属画架倒地的尖锐声响,瞬间撕裂了画室的宁静。穆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扶。然而,更大的威胁紧随其后。那倾倒的画架顶端,不偏不倚,正朝着她搁在调色板旁、盛满浓郁钴蓝和钛白色颜料的玻璃罐砸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穆璃眼睁睁看着那沉重的画架带着风声砸落,目标正是那极易碎裂的玻璃罐。她甚至能预见到下一秒颜料四溅、污染她即将完成的画作、甚至可能飞溅到她身上的狼藉场景。一种熟悉的、对混乱和潜在危险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仓促地向后躲避,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是常年与凝血障碍共处留下的谨慎,让她对任何可能导致碰撞的外力都格外敏感。
然而,这仓促的后退让她重心不稳,脚下被散落的画笔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侧后方倒去。眼前是倾倒的画架,身侧是坚硬的画桌棱角,世界在她眼中倾斜、旋转。那一瞬间,她脑中甚至闪过一个冰冷的念头:千万别磕碰到哪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伤口,都可能带来比颜料泼洒更麻烦的后果。
就在她的腰即将撞上画桌尖锐的桌角,那沉重的画架也即将彻底砸落颜料罐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骨节分明、极具力量感的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猛地攥住了倾倒画架的金属支架!动作精准、迅捷,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与此同时,另一条坚实的手臂,带着温热的体温和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环住了穆璃向后倾倒的腰身,猛地将她带离了危险的桌角范围,牢牢地锁进一个宽厚而充满安全感的胸膛里。
“小心!”
一个低沉、略带磁性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打在人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种…天生的掌控感。
惊魂未定的穆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肋骨。她急促地喘息着,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她下意识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得如同寒潭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的主人很高,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衬得肩线愈发宽阔利落。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透出一种冷峻的俊美。但此刻,最吸引穆璃的,是那双眼睛。
深邃,专注,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此刻,这双眼睛正牢牢地锁着她,瞳孔深处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她刚刚险境的余悸,有审视,还有一种…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的、极具侵略性的专注。那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她笼罩其中,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挣扎。
时间仿佛静止了。画室里其他同学的惊呼和目光都被隔绝在外。穆璃只能感觉到腰间那只手臂传来的滚烫温度,以及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背脊。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微热。
“谢…谢谢。”穆璃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她试图从他怀中退开一步,保持一点距离感。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让她心慌意乱。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顿了一下,才缓缓松开,但那种被掌控的感觉并未立刻消失。时瑾(她此刻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道谢,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无恙。他的视线带着一种扫描般的细致,掠过她有些苍白的脸颊,最终,落在了她因刚才慌乱抬手而微微滑落衣袖、暴露在空气中的左手腕上。
那里,一道约莫两寸长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的疤痕,静静地卧在纤细的腕骨内侧。疤痕的边缘并不狰狞,但它的存在本身,就透出一种与穆璃年轻外表不相符的脆弱感。
时瑾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几不可察地暗沉下去,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深不见底的涟漪。那里面似乎闪过一抹极快的探究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某种强烈的、想要将其彻底隔绝在危险之外的决心。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太重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指的是那画架,目光却依旧胶着在穆璃身上,尤其是她刚刚收回手、下意识想用衣袖盖住疤痕的动作。“下次放稳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自然,仿佛他有绝对的资格和立场来提醒她。
穆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那道目光仿佛带着实质性的温度,让她手腕上的旧疤都隐隐发烫。她拢了拢衣袖,彻底遮住那道痕迹,微微侧开脸,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嗯,知道了。”她低声应道,心绪却难以平静。这个男人太有存在感,太具侵略性,他的出现和他的帮助,都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她无法掌控的涟漪。
时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弯腰,轻而易举地将倾倒的画架扶正,又将那罐幸免于难的颜料稳稳放回调色板旁。他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做完这一切,他再次看向穆璃,目光在她脸上和她面前的画布上短暂停留。画布上那片破碎而浓烈的琉璃蓝,似乎与他心中某个模糊的意象重合了。
“画,很特别。”他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评价,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脑海里。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开长腿,在画室其他人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中,从容离去。那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画室门口的光影里,留下淡淡的雪松气息,和一颗被搅乱的心。
穆璃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被衣袖掩盖的疤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目光的重量。画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松节油的味道依旧浓烈。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男人,那双眼睛,那道目光,还有那句低沉的“小心”和“太重了”,像一枚烙印,猝不及防地印在了她这个深秋的午后。
窗外,一阵更大的风吹过,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天空依旧晴朗,但穆璃的心底,却仿佛悄然升起了一层薄薄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雾气。她低头,看着调色板上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琉璃蓝,指尖沾上一点,冰凉黏腻。像血,却又比血更冷,更易碎。就像她,就像这无法预知的相遇。
初秋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她纤细的身影旁投下长长的影子,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孤直。琉璃易碎,而命运的风,已然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