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国世界历史编纂(1840—1949)
- 于沛
- 5806字
- 2021-10-30 02:30:32
四 世界史编纂先驱王韬
这一时期中国的世界史编纂,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是王韬(1828—1897)。王韬,江苏长洲(今苏州市吴中区)人,初名利宾,字兰卿。清末改良主义思想家、历史学家。1849年在上海结识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受雇在墨海书馆从事翻译工作,开始接触西学。1862年,因风传他曾上书太平天国将领献策事发,被清政府通缉,在西人帮助下逃亡香港,直至1884年。避居香港时易名韬,字仲弢、紫诠。在香港期间为英国教士理雅各翻译经书,将《尚书》《春秋左传》《诗经》《礼记》等译成英文,是中国同时参与中西经典互译的第一人。
王韬在香港开始关注世界史地情况,以及中外关系,并加以研究。1867—1870年,王韬随理雅各去英国继续译书,并到法国、俄国等地游历,英法诸国的物质文明、社会制度和思想文化,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874年,他在香港主编《循环日报》,[32]介绍西方社会知识,主张变法图强,强调中国顺应世界之“变”,乃“势所必然”。1884年,王韬经李鸿章默许自香港回到上海,被聘为《万国公报》特约撰稿人和《申报》编纂主任,同时自办弢园书局。王韬后任格致书院山长,聘请中外教师授课,如英国教士傅兰雅撰有《格致新编》,每周进行幻灯教学。所学课程除外语外,还包括舆图、建筑和理化等。
王韬所生活的时代,近代中国已不仅仅停留在“看世界”的阶段,而是开始走向世界。面对“天地之变局”,王韬力主变革,认为“孔子而处于今日,亦不得不一变”,“穷则变,变则通,知天下事,未有久而不变者也”。他还主张在变革的过程中要向欧洲学习,他说:“至今日而欲办天下事,必自欧洲始。以欧洲诸大国为富强之纲领,制作之枢纽。舍此,无以师其长而成一变之道……设我中国至此时而不一变,安能埒于欧洲诸大国,而与之比权量力也哉!”[33]在《弢园文录外编》的《重民》《达民情》等篇中,王韬对英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丹麦等欧洲国家和美国的政治体制进行了比较,尤其欣赏“君民共主制度”。他认为“君主专制”使君民隔阂、国家贫弱。这种认识,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推动王韬研究欧洲历史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韬幼读经史,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积淀;同时又与西人过从甚密,精通西学,这些是其成为我国19世纪研究世界近代史先驱之一的重要原因。其世界史方面的主要代表作有《法国志略》(《重订法国志略》)和《普法战记》。此外还有未刊行的《西古史》《俄罗斯志》《美利坚志》等。研究欧洲历史的目的是“经世匡时”,这在他的著作中多有体现。王韬还著有《泰西著述考》,是明末清初92位来华传教士211种著述的目录汇编,对每位传教士的国籍、来华时间及主要活动都有介绍。[34]
1867—1870年,王韬赴欧洲旅居期间,曾经两次到法国,较多地了解了法国的历史、地理、民俗和社会现实,亲自体验了西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以及西方资产阶级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这一切使他感触颇多。在法国,他会见了法籍犹太汉学家儒莲(茹理安,Stanislas Julien,1799—1873),两人有较密切的交往,在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上,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儒莲是法兰西学院的汉学教授,对中国经史研究造诣颇深,曾著有《汉学指南》,并将《孟子》《道德经》《赵氏孤儿》《大唐西域记》等译成西文。王韬与儒莲早有书信往来,见面后进一步加深了友谊,并使王韬有机会就撰写法国史与其进行学术交流。王韬对儒莲十分推崇,曾撰写《法国儒莲传》,对其给予高度评价。
在19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外国史地著作,但是,这些著作多是外国人自己写的,不仅内容是关于外国的历史和地理,而且所表述的思想感情自然也是属于外国的,如慕维廉的《大英国志》、裨治文的《联邦志略》、阚斐迪(Frederick Galpin,1842—1932)的《俄史辑译》、冈千仞(1833—1914)的《米利坚志》《法兰西志》等。王韬认为这些外国史地作品多有谬误,颇不以为然,于是就萌生了由自己亲自撰写法国历史的想法。在王韬看来,法国在欧洲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国家,“法在欧洲,为千余年自立之国。喜选事,善用兵,欧洲全局视之以为安危。列国于会盟征伐诸大端,无不遣使集议于其都,而法为执牛耳,其国威兵力之足以慑人,盖积渐使之然矣”。不仅如此,王韬对法国的盛衰也有思考,认为这绝非“一朝一夕之故”。“论者但知法之所以盛,而不知法之所以衰,固不得为探本穷源者矣。法之胜。法固有以致之;法之衰,法亦自有以取之,并不得为弱法者咎也。吾愿欧洲诸国以法为鉴焉可也。”[35]实际上,法国盛衰的历史经验和教训,不仅对欧洲诸国,而且对中国同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1870年,王韬自欧洲回到香港后,恰遇清政治家、洋务运动主要人物之一丁日昌(1823—1882),希望将丁氏所做的《地球图说》中的《法国图说》部分,“增辑史事,裒益近闻,著为定本”。丁日昌的这部作品,按照当时通行的方法,主要是根据美国人的著作译出,各方面的局限显而易见。王韬于是开始广泛收集史料加以补充,同时加进自己在欧洲的所见所闻,编撰成《法国志略》14卷,1890年重订为24卷,使其内容更加丰富。王韬撰写《法国志略》时,较多地借鉴了日本学者冈千仞的《法兰西志》。该书的体例基本上是纪事本末,所收入的史实也算翔实,因此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这一时期中文本有关法国历史的著作,还有傅兰雅的《法国新志》(制造局印),英国陆军统领子爵华耳司雷著、陈佩常译的《拿破仑失国记》(译书公会报印),以及东亚书局译的《法国新历史》等。这些著作虽大都没有正式刊行,但由此仍可看出晚清时国内对法国史已不陌生,还是有较多了解的。此外,还借鉴了日本冈本监辅的《万国史记》,以及《西国近事汇编》等。
王韬《法国志略》的主要内容是法国上古至拿破仑第三时期,约1600年的历史,这是中国人第一部具有通史性质的研究法国历史的著作。《法国志略》内容丰富,涉及法国纪元以来,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等。法国历史上发生的大事,在本书中都有叙述,基本不漏,所以通过本书可较系统了解法国的历史,特别是法国兴衰的历史过程,“为中国之殷鉴”,这也正是王韬编撰《法国志略》的目的。[36]
王韬较全面地介绍了法国大革命的始末。在纪实的基础上,他有如下评论:“共和之政,其为祸之烈至于斯欤?叛党恃其凶焰,敢于明目张胆而弑王,国法何在,天理何存?不几天天地反覆,高卑易位,冠履倒置,纪纲紊乱乎哉?此与英国高门士(下议院)英王查尔斯事相仿佛。古今悖乱之事,固有未甚至此者也。顾迹其祸之由来,不能和众而得民心,自恃居民之上而好恶不与民同,怨之所积,足以亡身……法人弑王而叛党旋覆,英人弑王而高门士亦随灭。不独天道好还,亦可以观世变矣。然则为人君者,其可逞欲而妄为哉?”[37]王韬虽然是在撰写《法国志略》,但处处体现出对当时中国现实的关注。
王韬十分赞赏法国“君民共主”的君主立宪制度。这是他矛盾的历史观的具体反映。他在反对君主专制的同时,也强调中国封建社会的“纲常则亘古而不变”,他既反对“政出一人”的专制统治,又反对“视君如弈棋”的“民主之国”的社会改良主张。在他看来,民主共和制度是一切祸乱的根源,使法国“政令倾颓,纪纲坏乱,国人分党,互相仇视,诛戮横加”,所以中国不可以效法。在王韬看来,“专制”和“民主”都不可取,只有“君民共主”才能够“上下相安”,使国家远避动乱之源,稳定发展。这是因为“人君之所以不敢挟其威虐其民,以国宪限其权也。国民之所以不敢负其力凌其君者,以国宪定其分也。路易既不难挟其威虐其民,则为之民者亦何难负其力凌其君乎哉?故欲其国之永安久治,以制国宪定君民权限为第一义也”。[38]
王韬的《普法战记》是我国第一部记述欧洲战史的著作。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后,王韬从欧洲回到国内,他与张宗良合作编译了不少报刊所载文献资料并将其发表,以后将这些收集在一起,同时又补充其他资料,编辑成《普法战纪》14卷,1873年8月由中华印务总局排印发行,内容包括普法战争发生的原因、主要过程和战后的影响等。1886年,王韬又根据普法军队中的有关文件以及世界各国的相关评论,增补为《普法战记》20卷,对普法交战期间两国的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进行了更深入的论述。王韬致力于丰富《普法战记》的内容,意将普法战争放在更广阔的历史环境中去叙述,正如他在书中《前言》写道:余之志普法战争,岂独志普法哉?欧洲全局之枢纽,总括于此矣。普强法弱,此欧洲变局之所由来也。是书虽仅载二国之事,而它国之合纵缔交、情伪变幻,无不毕具。该书的内容十分丰富,并不仅仅局限在普法两国,而涉及与普法战争相关的欧洲诸国。此时的王韬,对世界的认识开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认为今之天下,乃地球合一之天下,而不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普法战记》中,王韬意欲总结历史教训。1870年7月19日,法国对普鲁士宣战。普法战争开始后,法军接连败北。9月2日,法国拿破仑三世亲率近十万名法军在色当投降。9月4日,巴黎爆发革命,法兰西第二帝国灭亡。但普军仍长驱直入,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加冕为皇帝,成立了德意志帝国。新成立的法国资产阶级政府请求停战。2月26日,双方在法国凡尔赛签订和约。这次战争使普鲁士完成德意志统一,取代了法国在欧洲大陆的霸主地位。对于普法战争胜负的原因,王韬分析道:“是故有国家者,得人则兴,失人则亡;得人则若可以为强,小可以为人,振兴之机捷于影响。否则,以普观之,仅抵中国粤东二三省尔,至于生齿殷繁,则又远不能及也,而卒能盟长欧洲,高执牛耳,则人为之也。”他还写道:“不知天下大势,惟理可以持之,岂徒尚力哉?苟以力凌人,则鲜不蹶矣。法之已事其明验也。”[39]王韬明确指出正是人的因素,才使普鲁士“卒能盟长欧洲,高执牛耳”。
《普法战记》是较系统记述巴黎公社的第一部著作。香港《华字日报》《中外新报》等首先报道了巴黎公社的伟大斗争。王韬与张宗良曾编译有关巴黎公社的内容,交报纸发表,近代中国对于国际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学说的最初了解,对于法国无产阶级的惨烈斗争的认识,正是从这是开始的。
《普法战记》卷六记载了,1870年10月31日巴黎的无产者和部分国民军发动推翻国民政府,建立巴黎公社的经过。在该书的卷十二,较详细地记述了巴黎公社遭血腥镇压的情况:1871年“五月二十二日,官军以八万人攻入法京,取悍党六百人悉诛之”。“官军前后擒获贼众甚多,获即击杀,极形残酷。兵刃相接,杀人如麻,积骨成邱陵,流血成沟浍。焚毁庐舍衙署三分之一。……五月二十八日,乱党悉平,谋叛者咸正典刑,胁从概予诛戮。前后共杀六万余人。……凡有贼党过普鲁士军界者,悉遭俘絷,尽去其器械。定乱法军之剿贼也,过于残酷。所擒妇女童稚,苟持械于手者,立置死地,无一毫怜悯心。……擒得贼党,概治以军律,用枪击杀。每次以五十人或至一百人为一队,火枪所拟,溃肠洞腹,碎首裂脑,诛戮亦殊惨矣。”王韬还分析了发生巴黎公社运动的原因,他认为这是因为“自主二字害之也。方法国廷臣之转为自主之国也,民间嚣然,皆以为自此可得自由,不复归统辖,受征徭,从役使,画疆自理,各无相制”。“死亡之惨,目不忍睹。呜呼!非自主之一念误之哉!”[40]王韬因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得出这些错误的认识并非偶然,这与他长期以来对“专制”和“民主”的理解完全一致。
鉴于《普法战记》还介绍了西方的史地知识,这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也是急需的,因此也受到洋务派的欢迎,在一些人看来,这本书可以和魏源的《海国图志》相提并论。梁启超对《普法战纪》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在他看来,这部著作是纪事本末体外国史书中值得一读的书。[41]《普法战纪》《法国志略》和黄遵宪的《日本国志》一样,在当时被不少人列为必读书,这些著作所提倡的学习“泰西之所长”,“不得不变古以适今者”的思想,启迪人们思考当时中国社会生活中出现的一些现实问题,在戊戌变法运动中,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普法战纪》出版后,很快在日本引起重视。1878年,日本陆军文库将其翻刻刊行,1889年,大阪修道馆再次翻刻。这部著作以“叙事明畅”“行文爽快”“学识渊博”“议论公平”著称,在日本成为畅销书。1879年,王韬应邀赴日本访问。在日本的4个月期间,见到了日本著名的历史学家冈千仞,他们就撰写或编译《法国史》《美国史》《俄国史》等交换了意见。1884年,冈千仞来华访问时,曾将他所著的《法兰西志》《米利坚志》等带到中国。
王韬在日本期间,对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有不少亲身体验,对变法维新后的日本增加了许多感性的认识,他开始着眼日本史的研究,编撰成日记体的《扶桑游记》,对明治维新后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内容,都有涉及。他充分肯定了日本的明治维新,认为“维新以来,崇尚西学,仿效新法,一变其积习而焕然一新”。他认为日本的可取之处,就在于“贵知所变”。日本虽然是亚洲东方的一个小国,“一旦勃然有志振兴,顿革平昔因循之弊。其国中一切制度,概法乎泰西,仿效取则,惟恐其人之不深”。日本在向西方学习时,从日本的实际出发,是有选择的,并非是全部“西化”,这给王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于能够做到“择其善者,而去其不可者”,“师其所长而掩其所短”,所以近代日本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联系到中国,王韬认为洋务派对西方的学习表面上盛极一时,而实际上“尚属皮毛”,“有不必学而学之者,亦有断不可学而学之者”,且又多操之过急。中国应该像日本一样,通过变法维新,以适应世界在“变”的形势,使国富民强。他还充满自信地说,“不信吾言,请验诸百年之后”[42]。
王韬的著作较明显地受到西方史学的影响。在1890年刊行的《重订法国志略》中,关于法国历史的阐述更加系统完备,对法国开国纪元、王朝更迭、法国大革命、对外战争等都不遗漏。此外,还有法国的疆域总志、巴黎志、郡邑志、藩属附志、广志等,被认为是一部内容丰富的法国史。在《重订法国志略》中,王韬还从实际出发,就中外史学的异同进行了比较,并在自己的作品中,汲取了西方史学历史思维较为开阔,视野较为宽广的优点,从史学理论与方法方面来看,这应该被视为是一种成功的尝试。他说:中国史学“原以专叙历代治乱、沿革得失、天地变异,而于国势民情,则略焉不讲,盖已包蕴于其中矣。西史则间及民间琐事,如发明一事,创造一器,必追原其始,以觇人才之进步、制作之源流焉。此亦记载之所不可废也”。[43]这种比较虽然仅仅停留在表面上,没有从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下探讨之所以会有这种差异的原因,但仍然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毕竟通过对中西史学的比较,直接地对中国封建史学的弊端进行了批评。此后不久,在世纪之交,中国史学关于“民史”“君史”的讨论,则对中国封建史学有了更深入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