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钦差

老夫人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血花:“管好你儿子的嘴。”她枯枝般的手抓住儿子衣领,“再让我听见半句妄言,便送他去陪你父亲。”

“儿子省得。明日便请净凡大师入府,为重锦驱邪静心。”

老夫人突然捏碎最后颗佛珠:“驱邪?不如驱驱你蓟州别院的邪气!”她将矿渣甩在他脸上,“那外室养的杂种若敢进京,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惊雷劈中院中老槐,火光透过窗棂映在母子脸上。陆瑾奚望着母亲扭曲的阴影,忽然想起陆重锦昨夜那句“侯府这艘破船”。

……

“母亲万安。”陆君衍撩袍跨过门槛,玄色官服下摆扫过青砖上未干的血渍,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老夫人捏着新换的沉香佛珠,药味混着血腥气在室内弥漫:“温家大小姐的八字,你且看看。”她枯枝般的手指推过红纸,恰停在陆君衍昨夜坠马时摔裂的砚台旁。

陆君衍拾起庚帖,烛火将“温知虞”三字映得忽明忽暗:“刑克六亲,命带孤煞。”他轻笑一声,“倒是与儿子天作之合。”

佛珠突然绷断,翡翠珠子滚到陆君衍皂靴边:“你当这是玩笑?”老夫人拐杖重重杵地,“重锦前日发疯要抢婚,你们叔侄竟要抢同一个天煞孤星?”

“母亲多虑了。”陆君衍用帕子裹起碎佛珠,“重锦少年心性,倒是温家长女聪慧稳重。”他指尖抚过庚帖边沿的暗纹——正是盐铁司密函特有的水印。

窗外惊雷劈落,照亮他官服下摆的褐色污渍。老夫人瞳孔骤缩:“你见过温知虞?”

“前些日子在温家花园偶遇过。”陆君衍将庚帖收入袖袋,金属冷光一闪而过。

老夫人指甲掐进太师椅扶手:“所以这桩婚事……”

“所以这桩婚事甚好。”陆君衍突然俯身,官服上的蟠龙补子映着牌位烛光,“温知虞命格克夫,儿子又是天煞孤星,岂非绝配?”

穿堂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熄了东南角的蜡烛。老夫人望着阴影中幼子肖似亡夫的脸,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逼着陆老侯爷毒杀外室。

“下月初八是个吉日。”她将新佛珠套回手腕,“温家急着送瘟神,你也该……”

“母亲可知京城传言?”陆君衍突然打断,“说我们叔侄多年不娶,是因有龙阳之癖。”他抚过腰间玉带,“前日重锦在赌坊打断人腿,就为这句醉话。”

佛堂死寂中传来木鱼声,是吴氏还在罚跪。

老夫人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血梅:“你当我是为着流言逼婚?蓟州那孩子……”

陆君衍官靴碾碎一粒佛珠:“母亲老糊涂了。”他转身时露出后颈伤疤,形似箭簇,“儿子七岁坠马便不能人道,这事还是您亲手灌的药。”

惊雷劈中院中古槐,火光透过窗棂在陆君衍脸上跳动。老夫人望着他嘴角笑意,突然想起当年太医端来的那碗附子汤——本该绝嗣的剂量,却被他吐了大半。

“下月初八。”陆君衍跨出门槛前抛下一物,“记得把这玉佩放进聘礼。”羊脂玉上刻着“温珣”小篆,边角沾着蓟州铁矿的红土。

暴雨倾盆而下,他官服下隐约露出半截链锁,锁头形制与陆重锦昨夜藏起的盐铁账本钥匙一模一样。

……

温府。

温珣踏进书房时,青砖地沁着凉意。

烛火将温定廉伏案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水经注》泛黄的卷轴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父亲,扬州的事……”他故意将话头悬在檀木屏风前。

温定廉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奏折洇开一点暗红。“你倒比兵部的探马还快。”苍老的眼尾扫过儿子紧抿的唇线,“淮水决了三十里,漂橹蔽江。”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温珣捏着袖口金线绣的竹纹,指节在昏暗里泛出青白:“皇上要派钦差?”

“总要有人去收拾烂摊子。”温定廉搁下狼毫,铜镇纸压住案头翻飞的纸页。他瞧着儿子忽然绷直的肩线,忽然想起去岁春猎时,这孩子在林间追着一只雪貂的模样——也是这般紧绷的脊背,这般藏着星火的眸子。

温珣往前半步,袍角扫过青铜暖炉腾起的白烟:“是陆首辅?”

“你倒是会猜。”温定廉笑纹里藏着三分探究,“内阁拟的条陈里,首辅陆君衍确实在列。”

他看见儿子喉结轻轻滚动,像吞下了一枚带刺的梅子。

窗棂外忽起一阵穿堂风,案头烛火猛地摇晃。温珣的影子投在《禹贡》的舆图上,正巧覆住扬州地界。

“陆首辅……几时动身?”

“后日卯时。”温定廉指尖轻叩黄花梨桌面,“你倒是对朝政上心。”话尾带着钩子,却见儿子倏然别过脸去,耳尖在烛光里透出薄红。

温珣盯着博古架上那尊越窑青瓷瓶,瓶身雨过天青的釉色让他想起去年上元夜。

陆君衍执灯立在朱雀桥头,玉冠束着的墨发被河风吹散几缕,也是这样清冷冷的釉色映着漫天烟火。

“父亲。”他听见自己喉咙发紧,“孩儿想去送送陆首辅。”

铜漏滴答声里,温定廉慢条斯理地捋着银须。

案上《盐铁论》摊开在“平准”篇,墨字被烛光镀了层金边。“扬州府递来的折子说,沉船处有铁锚断痕。”他突然转了话头,“你说这飓风,是天灾还是人祸?”

温珣瞳孔微缩。

父亲枯瘦的指节正点在“官船私铸”四个字上,朱砂批注艳得像血。

“儿不知。”他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翻涌的暗潮。陆君衍离京那日,他记得那人腰间悬着的玄铁令牌——专查盐务的御赐金符,此刻正该烫着那人的掌心。

温定廉忽然轻笑一声,惊飞了檐下栖着的夜枭。“罢了。”

他摆摆手,烛光在皱纹里流淌,“你既要去送,记得带上府里新制的金疮药。南边多瘴气,最易生疮。”

温珣猛地抬头,正撞进父亲洞若观火的目光里。老尚书却已低头继续批阅文书,仿佛方才不过说了句家常。只有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荡开一圈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