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刻活字

“陆世子要作开场诗么?”绿袖突然冷冷出声,手中铜剪“咔”地剪断横斜的梨枝,“奴婢听说长庆侯府去年修缮书楼,光是烧掉的废稿就装了三大车呢。”

温知霖捏着半块梨花酥凑到长姐跟前:“陆首辅可曾给姐姐写过诗?前日王家姐姐说,陆世子那首《咏洛神赋》在闺阁传抄得纸贵呢。”

“首辅大人执掌机要,岂会耽于吟风弄月。”温知虞指尖抚过石案上未干的墨迹,忽见画中题着“重锦”二字的小印,恰压在牡丹花蕊处,“倒是二妹妹这方鸡血石印,刻的像是前朝古篆?”

梨树枝影在青石板上碎成斑驳的墨痕。

温知舒猛地合拢画轴,金镶玉护甲刮过宣纸发出刺耳声响:“姐姐好眼力,这正是重锦寻来的吴道子遗砚所制。说起来...”她忽然轻笑,“听闻陆首辅当年殿试文章被先帝赞为'字字千钧',不知姐姐可曾见过真迹?”

“科考文章岂是闺阁可见之物。”绿袖突然将铜剪拍在石案上,惊得几瓣梨花落进砚台,“倒是奴婢愚钝,既然陆世子自诩天下第一才子,怎的不去金銮殿上见真章?莫不是腹中空空心虚了?”

“放肆!”温知舒霍然起身,湘妃竹笔架被广袖带翻在地,“世子的文章早呈过御前,陛下亲口说‘有此麒麟儿,何须进士及第’。何况长庆侯府世代簪缨?”她忽然瞥见温知虞腕间空荡荡的月光纱,话音陡转,“总比某些人强,连定情信物都守不住。”

满园梨香忽地凝滞。

温知虞指尖抚过石案裂纹,“世子既不屑科考,二妹妹该劝他多临《快雪时晴帖》。”她慢条斯理整理杏色披帛,“上月翰林院呈给陛下的摹本,错将‘未果为结’写成‘末果为结’,倒与世子《兰亭集序》里的笔误如出一辙。”

温知霖突然指着画轴惊呼:“二姐快看!你的牡丹染上墨渍了!”但见方才打翻的砚台正将半幅工笔牡丹浸成混沌的乌云。

“不过是试笔的废稿。”温知舒将画轴掷入描金唾壶,火苗蹿起时映红她眼底阴鸷,“重锦在花会备了惊喜,届时姐姐可要仔细看着。”她忽然贴近温知虞耳畔,丹蔻掐进掌心,“看你的陆首辅如何应对九百九十九盏写满‘重锦’的孔明灯。”

“绿袖,取我的焦尾琴来。”温知虞忽然起身,月白裙裾扫过满地残花,“听说世子新谱的《牡丹谣》要用二十五弦筝,只可惜...”琉璃耳珰在暮色中泛起冷光,“五音十二律里,唯独没有‘虚’这个调。”

温知舒猛地攥碎袖中香囊,西域龙涎香混着梨花香粉簌簌而落。她盯着温知虞渐远的背影,忽将染着蔻丹的指尖按在灼伤的画轴上:“且等着瞧,待孔明灯照亮皇城那夜,我要你亲手拆开重锦藏在灯里的情诗!”

……

温府,阆华苑。

檀香在青铜博山炉中折了第三道弯,温知虞跪坐在青玉案前,素白指尖抚过《金刚经》鎏金封皮。

窗外杏花簌簌落在砚台边,与朱砂批注的墨字融成斑驳血痕。

“叩叩——”

红缨提着海棠纹裙摆碎步进来:“小姐,贵妃娘娘荐的人到了。”

廊下立着个石青色直裰的青年,团花纹在暮春光影里忽明忽暗。见珠帘微动,他即刻垂首:“属下董倾,见过大小姐。”呈上的契书还沾着宫中的沉水香。

温知虞望着他虎口处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的手,却在递文书时刻意收敛力道。前世陆重锦的密探里,正是这双手为她递过鸩酒。

“这些书稿需刻成活字。”她推开案头经卷,露出底下《盐铁论》批注,“七日后牡丹花会前夜,京中四大书肆都要摆上。”

董倾接过泛黄宣纸,瞳孔骤缩。策论字字直指漕运弊政,诗赋更是惊才绝艳。

“小姐...”他喉结滚动,“当真要隐去姓名?”

“你且当是...”温知虞蘸墨续写《僧伽吒经》,笔尖悬在“无我相”三字上,“替菩萨传道罢。”

余嬷嬷端着药膳进来,瞥见红缨整理的诗稿,惊得玛瑙耳坠乱晃:“姑娘何时习得这般学问?老奴瞧着倒比陆首辅的殿试文章还深奥!”

“嬷嬷慎言。”温知虞轻笑,腕间翡翠镯磕在青玉镇纸上。

前世陆重锦正是用这些文章换得太子青睐,如今她要让这些墨字化作穿心箭。

暮色染透窗纱时,董倾捧着雕版复命。

梨木纹路里嵌着五百余活字,墨香混着木屑气,竟比佛经更令人心安。

“属下找了城南的哑巴匠人。”他指腹抚过“平准策”三字,“原稿交还给小姐。”

“烧了。”温知虞忽然将经卷掷入炭盆,火舌卷着“一切有为法”化为青烟,“嬷嬷总说抄经伤指甲,倒不如学学活字印刷的巧宗儿。”

红缨望着小姐映在火光中的侧脸,忽觉那抹惯常的悲悯里淬了寒冰。

案头诗稿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陆重锦”三字批注,朱砂圈画宛如锁喉血痕。

五更梆子响过,董倾消失在晨雾中。

温知虞摩挲着雕版凸痕,想起前世陆重锦抚琴时说的话:“棋子要先学会做棋盘。”

而今,她才是执棋人!

……

戌时的榆钱巷浸在槐花香里,陆重锦叩响角门时,檐下灯笼正被夜风吹得打转。

姜莺莺赤着足奔过青石径,石榴红寝衣掠过紫藤花架,惊落一地星子似的花瓣。

“让我瞧瞧你的伤。”她指尖刚触到玄色锦袍,便被捉住手腕按在朱漆廊柱上。

陆重锦的气息混着龙涎香拂过耳畔:“半月未见,莺莺愈发孟浪了。”

烛火跃过茜纱窗,映出男人背上狰狞鞭痕。姜莺莺的泪珠砸在结痂的伤口,晕开点点暗红:“那温家......”

“嘘——”陆重锦衔住她未尽的话,鎏金腰带坠地声惊起梁间燕。月色漫过鸳鸯戏水的屏风,将交叠人影投在洒金帐上,忽听得猫儿挠窗的声响混着更鼓,三更方歇。

天青色帐幔逶迤垂地,姜莺莺把玩着陆重锦的玉冠缨络:“温二小姐既无嫡女尊荣,娶来作甚?”她葱白指尖划过男人心口,“莫不是,瞧上她陪嫁的三十六抬妆奁?”